“不答？”
林師微微錯愕，沉吟了一下，看著那俊雅少年郎溫聲道：“有這兩篇錦繡文章，小友你已足以揚名天下。單憑這兩篇文章，老夫愿破例一次，為你寫上佳評語。然若如此，不考較別的才學，老夫定論終可能有失偏頗，只怕配不上小友才情。——小友可是不愿老夫為你寫評語？若是如此則是另當別論——”
蘇伯仁深深看了愛子一眼，這個時刻按規矩他不好多說什么，心中卻有些著急。
大郎你不過是個還未揚名的后輩，對面可是海內文宗、位列三公的林師，天下士林所敬仰的泰山北斗，縱然你滿腹才華，又豈可對林師不敬！
長幼有序，這便是禮。天壤之間，禮字最大。
這是自幼便教他的東西，今日這孩子是怎么了？
正廳內眾人聽了少年的話，俱都是有些吃驚，又見到林師并不眭怒，依然風輕云淡，心中自是嘆服，心道不愧是海內文宗，士林之首，果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幾位和少年親厚的年輕子弟便有些著急，紛紛向少年示意。尤其是蘇政，他和這位族弟向來親近，正滿心期待大郎能得到何等高妙評語，見大郎如此，連忙向大郎連使眼色。
“看來……是不可以了。”
眾人目光注視之下，那少年郎嘆了口氣，喃喃道。
肚子里的學問搜刮起來似乎很多，有些看起來還很高妙，可是……
原本這些東西似乎是融會貫通自成體系的，如今卻是完全割裂開來，如同一個個孤島一般。
不愿回答，自然是沒有底氣。不過看眼下情勢，若是當真不答，只怕要引起眾人置疑了。
既是如此……那便來吧。
先哲不是說過，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時候，要伸頭的么？
事到臨頭須放膽，開弓沒有回頭箭，出水才見兩腿泥，小車不倒只是推……
無數先哲之言自心底呼嘯而過，少年郎輕輕吸了口氣，向著林師恭敬一禮，臉上現出清淺笑意：“大人，請問吧。”
……
……
“小友，且聽好了！”
林師溫和一笑，似乎少年先前的無禮之舉未曾發生過一般。
“或曰，太上忘情，或曰，圣人無情。圣人其有情乎？”
林師看著少年，神色轉肅，徐徐開口道。
一言既出，滿座嘩然。
這個題目，也委實太尋常了些。
舉世皆知，這幾年陪都那邊世家子弟辯難，最常用的便是這個題目，圣人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
從古至今，這個問題一直都存在，也向來沒有定論。
多少年了，建康士子們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從來沒有人能辯明白。
當然，似乎也不需要辯明白，這等辯難，不過是為了展露才學，同一個士子，這次辯難可能站在圣人有情這一邊，下一次，可能就會持圣人無情之論。
便是蘇家眾子弟，也時常以此題目來相互辯難考較學問。因這個題目根本就是無底洞，足以讓每個人都把胸中所學展露出來。
當然了，要詳盡回答這個問題，闡述清楚自己的觀點，也是相當花費時間的。
蘇伯仁看著愛子，心中雖對林師出題有些疑惑，卻也極為篤定。這孩子辯才無礙，這個問題雖是簡單，卻足以讓他展露平生所學。
林師微笑著看著少年。《易林正義》，《周禮源流考》，這兩篇雄文已讓他對這少年刮目相看，所以他并不計較少年的些許失禮，這等小事，來日說起來，反而能成一段佳話。
少年郎聽了題目，似乎是松了一口氣，清俊的臉上現出笑意。
這個……似乎是個送分題啊……
“圣人么，既然是人，自然是有情的。”
“嗯。”林師頷首。
眾人心道，看來大郎此次是要持圣人有情之論了。
少年郎說完這句，臉上笑意淺淺，卻不再說話。
“嗯？”林師微微皺眉。
蘇伯仁也是一怔。
這孩子是怎么了，選擇了論點，總歸是要展示論據的，現在這是在作甚么？
停了數息時間，見大郎似乎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蘇伯仁只好不顧規矩，低聲開口道：“大郎，說下去。”
“呃……”少年郎看了蘇伯仁一眼，又在腦海里一陣翻騰，這才有些明白了。
“這樣啊……”少年喃喃道，拼命搜刮腦中那些看上去高妙無比的碎片，想和這個問題對應起來。
可是別人的東西，畢竟是別人的。
眼見眾人都直直的看著自己，少年沉默了一下，輕聲道：“圣人有情……而無累。”
說完，少年臉上現出清淺笑意，再次沉默不語。
“答完了？”
“答完了。”
“小友，可否解釋一二？”
少年微笑，搖頭。
已經盡力了。
死就死，先賢說過，倒驢不倒架。
蘇伯仁皺眉，低聲道：“大郎，不可孟浪。”
少年依舊是微笑，不再言語。
這句話，已經是他在那些知識碎片里能找到的最應景的一句了。
至于其他的話……先賢可是說過，多說多錯。
林師微微閉上眼睛，清瘦的臉上沉吟之色。
廳內眾人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少年神色淡然，笑意淺淺，顯得莫測高深。
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三歲學說話，一生學閉嘴。
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
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無數圣賢之言從心底涌起，靠著這些圣言的加持，少年神色從容，一言不發。
他倒也想把腦中那些碎片融會貫通，為自己所用，然后洋洋灑灑數千言，震撼一下在場眾人。
問題是……
做不到啊！
你問了，小爺也答了。其他的，愛怎么樣怎么樣吧。
陽光穿過窗欞照在少年身上，給少年染上一層金色的光暈，配上清俊的面容，宛若神仙中人。
蘇伯仁心里輕嘆口氣，心道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不過是滑了一跤，難道真傷到腦子了？看來需要將謝家那幾個世侄叫來，好生問上一問。
“有情而無累！”蘇伯仁搖了搖頭，臉上漸漸地現出沉吟之色，神情慢慢嚴肅起來。
“有情……而無累！有情……而無累！”
林師雙目微閉，輕聲說著，許久之后，猛然睜開眼睛。
“小友此言一出，呵呵，竟是解決了士林爭論數百年之難題！建康士子來日相互辯難，只怕要另選題目了！”
蘇大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