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王和翠屏的身影消失不見，夏瑾站起身來，默然不語。
主上誠然只是中人之資，無甚大才，然尚有穩重二字可取，而現在，看上去卻有幾分癲狂之態。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將成為帝國新的陛下了。
這十幾年相伴左右，對于這位主上夏瑾一直是極為忠心的，而且清河夏家的利益，也早已和東平王的利益捆在了一起。
這個時候，夏瑾心底忽地有了一絲懷疑。
主上這個樣子，能是個好的帝王嗎？
他忽然想起尹呂帶回來的那個故事。
這個天下，原本該是我夏家的，然而現在，我卻不得不輔佐這樣一個主上……
……
……
淮陽城。
正是梅雨季節，連綿陰雨下了半月，城內城外一片泥濘。燕賊大規模的攻擊稍有停歇，守城的士卒們縮著身體躲在城堞之后，神情木然。
多日的大戰，已經讓這座城市變得殘破不堪，城內不少地方都有被巨大石彈砸破的房屋，不時有巨大的石彈呼嘯著飛入城中，砸倒幾間房子，煙塵中哭聲四起，有人倉促從廢墟中沖出，人們卻如同未見一般，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
這樣的日子，城里的人們實在是經歷過太多太多。
這十多年來，淮水一線的城市經過無數次爭奪，淮陽城卻始終未被燕賊奪去。這么多年來，戰火里的日子，大家早就麻木了。
死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還得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便得掙扎著求生存，如此而已。
趁著攻擊的間隙，城頭上的士卒們略微喘口氣，軍官們督促著民夫加熱金汁搬運箭矢礌石，為防御下一波的攻擊做著準備。
太守黃澎站在城頭，看著下方密密麻麻的營寨，眼神中有著一絲凜然。
這一戰，實在是已經持續了太久。
整個城市被圍得鐵桶一般，四面都是燕賊的人馬。燕賊三大主力軍團都參與了此次圍城之戰，連帶著數以十萬計的仆從軍，兵力比守城一方多了五倍不止。
燕賊依舊是那套結營寨，打呆仗，兵力卻比以往多了太多。
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卻摸到了臉上刻著的幾個大字，黃澎深吸了口氣，想起這十幾年來的日子。
當日燕賊攻破京師，聽聞消息之后，幾十位五陵少年一起盟誓，相互在臉上刻了“赤心報國誓殺燕賊”八個大字，一同上了戰場。
十幾年過去了，他已貴為太守，當初一同盟誓的少年郎，卻已各自星散。
有人早已化為塵土，有人去了陪都為官，有人留在北地降了燕賊，還在抗擊燕賊一線的，也就三五人而已。
黃澎目光穿過潺潺細雨，落在遠處那一輛巨大的馬車之上。
馬車被燕賊黑騎重重營帳包圍著，看上去極為雅致，說是馬車，卻比尋常馬車大了數倍，幾乎和馳道一樣寬闊。
那馬車雖然巨大，卻極為精致，在細雨中有著一種別樣的美感。
看著那一輛馬車，黃澎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原本以為天下之事，不過是事在人為，然而這次，他卻沒有了守下去的信心。
因為那個人，已經親自到了淮陽城下！
……
……
到了他這個層次，自然知道馬車的主人是誰。
那是真正的傳奇。
那是云氏女，云嬌娘，或者說是——云霜。
天下人只知道云氏女文采飛揚，顧盼風流，兼又姿容絕世，乃是天下第一才女，而到了他這個層次，知道的自然更多。
帝國方面不宣揚，不過是不想為敵手揚名罷了。
這輛馬車出現在這里，也就是說，燕賊已經準備不惜代價，來奪取這座城市。他派出去求救的信使已經離開半月了，援軍的蹤影卻一個也不見。
“終歸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啊……”
一顆顆石彈稀疏的飛過城頭，落入城中，那是燕賊的投石機在調試射程，為正式的攻擊做著準備。
這十幾年來，軍方從燕賊那里學到了很多，城內也有著不少投石機，然而在這樣的天氣里，己方的投石機卻幾乎沒法使用，少數能夠使用的，射程比燕賊的也差了太多。
起于并州一隅之地的五部燕賊，在裝備上逐漸占據優勢，尋常人都道是因為并州那些巧匠，他自然知道，其實是因為對面馬車的主人。
馬車的主人長年來一直在北地追趕各路義軍，很少到兩淮來，然而每一次到兩淮，燕賊都會奪取幾座城池。而這一次，她來到了淮陽城下。
黃澎想著，心里有些無奈。他的手里人手已經不多，每面城墻上士卒都是稀稀拉拉，雨還在下，援兵的蹤影依然不見。
“不如……放棄吧……這么多年了，終歸對得起當初的誓言……”
腳下忽然一陣莫名的顫動，黃澎剛一低頭，整個人卻高高的拋飛起來。
巨大的轟鳴聲中，黑煙四起火光閃爍，淮陽城殘破的城墻瞬間坍塌了數丈，磚石如雨沖天而起，復又紛紛落下。
淮陽城破！
……
“真是毫無美感啊，不過，好歹能讓我的馬車通過了。”
黑騎帳篷團團圍著的馬車之上，一位少女透過玻璃窗看了一眼，展顏一笑，如百花同時綻放，這一瞬間的容光，便是幾位侍女也是微微失神。
“小姐，那位東平王，應該活不過三個月了。”七部首領云之南不敢看少女的臉，垂手道。
巨大的馬車便是一個巨大的房間，云之南這等高大的人，站在這里也不覺狹小。
“翠屏……還是不錯的。”少女輕輕點了點頭，把一張紙放在桌上，“這是蕭曹設法送回來的，你看一下。”
云之南輕手輕腳走到桌邊，小心的拿過那張紙。
“你怎么看？”少女問道。
云之南放下紙片，說道：“老賊故弄玄虛，吹牛而已。”
“不過畢竟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呢！林文甫這是陽謀，他還是了解我的。”
少女微笑著，繼續道：“蕭曹手里并無那兩篇文章，文章究竟如何暫時無法判斷，不過那句圣人有情而無累么，倒是高妙無比————既然林文甫準備通過左公梁的渠道讓我知曉那人，那就等他把兩篇文章送到鄴城再說吧，現在我們若是有所反應，引起林文甫疑心，對蕭曹就不太好了。”
“小姐說的是。”云之南輕聲道。
“在接到左公梁傳來消息之前，一切該如何便如何，至于之后……如果無法解決問題，那便解決帶來問題的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