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腳下，戰斗已經結束。留下苦戰的七部高手們在死硬沙民騎兵們的圍攻之下，已經全部戰死。有數百名騎兵追著逃走的七部高手上了方山古道，剩余的沙民騎兵們則開始打掃戰場。
林文甫站在車轅之上，遙望著前方，對于這個傳聞中石頭一般的部落，亦是有著一些佩服。
火藥的存在，緇衣社早就知曉。之前在淮陽城一戰中，燕賊便用過這等武器。這個夜晚，他則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等武器的威力。
就在剛才，那一輛巨大的馬車就在他的視線之中，陡然化作了無數碎片，每一部分都化作了殺人的利器。他親眼看到有的沙民騎兵被撕裂成碎片，有的沙民騎兵飛出去幾丈高才落了下去。這和淮陽城一戰中，太守黃澎戰死時極為相似。
“燕賊的武器，已經厲害到了這個地步！我方如何在后面努力追趕，也還是追趕不上啊……”
“只希望今晚，不要走脫那個女子，讓天下百姓過幾年安生日子。若能如此，老夫死也心甘！”
還好今晚跟他來的是沙民，那群死硬的北地石頭，一般的戰士們遭受這等打擊，只怕立馬就會潰散了，哪里還有和敵人死戰的勇氣。
七部的人再厲害，在這群北地石頭的沖擊之下也只能接受失敗的命運。這些沙民根本不畏懼死亡，任何時候都不忘記投入戰斗。想起當年關于沙民的很多傳聞，林師忽然有些好奇：當年太祖他老人家，是如何把這桀驁不馴的部落收服的？
過了許久，方山之上有火把下來，能夠看到是追擊的沙民們回來了。看著兩部分沙民騎兵開始匯合，林師心中隱隱有著一絲期待。
那些沙民并不會留任何活口，他只希望那個奇女子已經死了。那個辯才無礙的異族女子，他其實是極為佩服的，奈何非我族類。若沒有那個生而知之的奇女子，天下百姓又怎么承受這許多苦難。
沙民們既然回來了，那就說逃走的人都已經死了。若非如此，這些死硬的北地石頭根本不會回來，只會一味的追下去。
……
面對那個如山岳般強大的女子，他亦是感覺極為無力。原本也沒想著，這個女子會親自來這順陽川，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布置了一步閑棋而已。
就如他和夏瑾說的一樣，他只是想讓這個女子因為此事而分心，為夏瑾爭取一些準備戰爭的時間。他雖然故意寫下了那句評語，卻并沒有想過這女子會來順陽川，因為按照慣例，云霜這么多年來，向來都是在黑騎的重重包圍之中，不肯涉險。
離開建康之后，他也的確回到了三吳家鄉，想要歸老田園。而令他決定走這一趟的，乃是因為一個故人。
那也是一個極為有名的人。
那便是燕國祭酒，左公梁！
……
魯東大儒左公梁和他齊名，一南一北并稱兩大文宗。燕賊占據北地多年，多次征辟左公梁入鄴城，左公梁堅辭不就。后來大柴湖之戰后，左公梁忽然接受燕賊征辟，帶七十二弟子入鄴城，擔任燕賊的國子監祭酒。
明面上，是因為左公梁不滿大柴湖之戰中百姓死傷，決定和楊氏割裂，最開始的時候，他也是這么認為的。后來緇衣社已經查清楚了，左公梁是被燕賊七部抓到了把柄，這才不得不入鄴城。
身為一代大儒，最看重的就是聲名，左公梁與有夫之婦私通的事情被七部的人知曉，為了聲名只好答應燕賊的條件。
這一次，他把蘇家大郎兩篇文章送給左公梁，目的是引起云霜的注意。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左公梁不但如他所料，將文章給了云霜看，還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封加急信件。
信件的內容，乃是闡述左公梁自己的判斷，他說據他估計，云霜將會親自去順陽川一趟，這將是誅殺云霜的極好機會，必須要好好把握。
左公梁甚至提醒他，如果燕人入了順陽川，人數不多的話，可以借助沙民的力量。
他本來對于對抗云氏已經近乎絕望，左公梁的這封信卻讓他心中希望重燃。所以他才以最快的速度自三吳趕到這里，才會有今晚的這一次夜襲。
……
林師站在馬車之上，依舊紋絲不動。那邊沙民騎兵們已經打掃完了戰場，一個沙民騎士疾馳而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脆聲笑道：“林公，都解決掉了，一個也沒跑掉。”
“上了方山的，都死了么？”林文甫問道。
“個子最高的那個連人帶馬摔下了懸崖，估計是活不成了，其他的都死了。”那騎士笑道。
“里面應該有個女子……”
“馬車碎裂之處，有一具尸體似是女子，不過已經碎得不成樣子。”
“帶我去看看。”
“跟我來吧。”
那騎士撥轉馬頭，向前馳去。林師看著騎士的身影，心道當今之世當真是陰盛陽衰，就連沙民之中當家作主的，也是一個女人。
馬車跟著那女騎士，到了之前交戰的地方。女騎士下了戰馬，帶著林師到馬車殘骸不遠的地方，指著地上道：“這個就是了。”
地面之上，有著一具焦黑的身體，看上去似是女子，卻已經殘破不堪，根本看不清面目。唯一完整的只是一只手，手腕上隱隱然能看到一些青色的圖案。
林師蹲了下去，拂去手腕上的血污，那圖案漸漸清晰。
那并非是什么圖畫，而是一行字跡。這行字跡，他記得很清楚。
當初在大柴湖一戰中，當蘆蕩大火熊熊燃燒的時候，他正和那女子在湖心沙洲之上。他清晰的記得，那個女子的手腕上，有著這樣幾個小字。
這行字與如今天下的字體不同，當初那女子特意告訴過他，這五個字的意思是“認識你自己”。
她說人這一生，最難的便是認清楚自己，最容易忘記的是自己本來要干什么，所以她將這幾個字刻在手上，用以自勉。
林文甫站起身來，仰頭看著天空。
繁星滿天，沒有月光。
默然之時，他的眼中已經有著一絲淚光。
當真是她！
就這樣結束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女子的那句話。如果沒法解決問題，那么就去解決帶來問題的人好了。
他無法解決那個女子給這個天下帶來的問題，然而今日，他卻解決了這個帶來問題的人。
從今以后，這個天下就太平了！
這個天下，原本是太平的。就因為這個女子，亂了這么多年的時間。
以他的位置，自然知道這個女子就是變亂的根源，知道這個女子對于燕賊的重要性。而現在，這個女子就這樣慘烈的死在他的面前，可一點兒也不像天上的月亮。
畢竟是個決絕的女子，在知道無法逃脫之后，直接就選擇了死亡，以避免可能的折辱。然而死了便是死了，死了的永遠不會再活過來。
那些枉死的百姓如此，她亦如此。
林文甫心里想著，禁不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