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是天界的原因,曜央決定暫回刻命司。
“你是去天界,還是回桃止山。”曜央問。
“卑職自然是要誓死追隨司命上神。”妋衣雙手抱拳,做出一副悲壯的表情。
曜央查了半宿卷宗,妋衣伸了個懶腰說:“不如今晚就看到這,我們早些回去歇息吧。”
“再等等。”
“那不如,我先回去?”妋衣小心翼翼問。
“請便。”
得了這兩個字,妋衣歡脫地蹦到門口,正起步御風往山上去,卻被司命拉住轉換了方向往赤水飛去。她一臉哀怨地看著曜央:“這是何意啊司命星君?”
“是女魃。”司命說
女魃乃上古旱神,所到之處無風無雨。壽終之時會化作犼,一犼可斗三龍二蛟,兇悍至極。不過她隱匿凡間已久,又在神族中被視為禁忌不得提起,年紀稍輕些的神仙自然是不認得了。
赤水以北,有一個小村子叫綠溪村。村口數十具焦尸,村內一個村民也沒有,許多家的門戶都還開著。村邊一條不算窄的河也已經干涸,只剩下龜裂的河床。
“想來女魃應該不遠了。”曜央說。
兩人往村子里走去。一個小巷子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突然跳出個十來歲的孩子一把抱住妋衣,哭喊得撕心裂肺:“師父不要再離開霖兒了,霖兒不怕,霖兒只想和你在一起……”
這孩子長相怪異,稀疏的紅發,全身肌膚呈灰褐色,還有可怖的紋路,似是燙傷,頭上還長有牛角。見孩子哭得傷心,妋衣打算先好好安撫,再問個究竟。可是霖兒卻突然跑開,撿起路邊的木棍,惡狠狠地說:“你不是她,你為什么要冒充她?”
我的化相神仙都難辨,這個小孩是如何分辨的?妋衣說:“我并無惡意,霖兒,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師父又是誰嗎?”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旱魃,想殺我,那就先追上我。”說完,那個孩子便跑了。仗著自己熟悉地形,專挑些崎嶇狹窄的路。可是她哪能跑得過神仙呢?妋衣輕松跟上,捏著她的領子,那孩子及撲騰半天發現自己跑不掉,便轉身狠狠咬了妋衣一口。曜央見狀,以掌風將霖兒打到在地,下手不重,孩子卻昏死過去了,頭上的牛角也掉了下來。
“曜央,她只是害怕。”妋衣著急道。
曜央面無表情道:“她與旱魃必定關系匪淺。”
妋衣不再說話,上前察看霖兒傷勢。這個孩子的胳膊細的如同樹枝,仿佛輕輕一用力就能折斷。身上除了燙傷,還有刀疤鞭痕。妋衣將她抱進就近的一個廢棄屋子,灌了些存華給的能夠恢復精氣的花露。
霖兒轉醒過來,妋衣忙安撫道:“別怕,我保證絕不會傷害你的,你先吃些東西好嗎?”妋衣又取出些鮮花餅,她接過就是一陣狼吞虎咽。
霖兒吃著吃著,又哭了起來,只是這次并沒有放聲大哭,而是隱忍嗚咽。妋衣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守在屋外的曜央有些心煩意亂。作為司命,最大效率地解決人間異常,不受情緒影響,剛正不阿地執行天地法度難道不是職責所在嗎?
回到天界,雨神青木猶豫許久,還是決定往風神居所長風齋去一趟。
長風齋內,楚荷正在撫琴,青木站在門口聽見這琴聲想起六千年前自己方任雨神的場景。
青木原是凡人修行成仙,神力微弱,自己也沒什么宏圖大志。某日天帝壽宴,此等宴會,他這樣的小仙自然是不在受邀之列的。他只是遠遠地聽見風神雨神琴簫合奏,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眷侶。后來雨神韓夏在與魔族一戰中犧牲,雨神之職空缺。眾仙認為應推舉能者任雨神,可是天帝卻認為雨神一職,與下界生靈聯系緊密,由原是凡人的青木擔任最為合適不過。青木上任,飽受爭議。楚荷與韓夏本是一對戀人,韓夏尸骨未寒,自己就要入主風雨司,青木心中頗有些忐忑。
青木初到風雨司,布云法術修練不精,法器不會用,圖紙不會看,時值不會排,總之是手忙腳亂。從前的韓夏是多么強大的神明,風雨司上下莫不欽佩,相形之下,顯得青木更加無能。他雖然舉步維艱,但也可以理解同僚失去好友的悲痛,因此他們故意刁難他也不放心上。只是楚荷自韓夏魂歸天地后便隱居了長風齋,一直未出現,青木想著應去拜訪。到了長風齋門口聽見琴音,曲調平靜又暗藏凄切。想起曾經琴簫和鳴,他嘆了口氣,又折返風雨司。
因為無人指點,青木偶爾會出些小紕漏,終于有一日不慎在襄陽布多了云,如果都化作雨,必然引起山洪。
他一時無措,身后響起溫婉的聲音:“青木神君這是見我賦閑久了,特給我安排了差事?”原來是風神,她一身縞素,看著頗有些憔悴。楚荷一拂袖,襄陽上空濃云便散去大半。“我消沉多時,給神君添麻煩了。”楚荷略施一禮。既然楚荷都接納了青木,其他人更沒有理由排斥他了,青木這雨神才慢慢步入正軌。
一曲奏罷,青木回過神來,走進齋內。
“青木弟弟。”楚荷看見青木來了,忙站起來。
不知從何時起,楚荷不再叫自己青木神君,而是青木弟弟。聽起來似乎親近,但卻更像是生怕旁人誤會他們的關系一樣。青木很不喜歡這個稱呼,但是他憑什么不喜歡呢?自己一直受楚荷關照,楚荷曾經的戀人又是能與戰神曜央一較高下的天神。縱然心有不甘,他卻也沒有勇氣說出一直想說的話。
一番交流,果真如妋衣的猜測。楚荷深感自責,雖然自己原是好意,但不經確認就擅自馭風散云,以至赤水百姓受旱災三年而未察覺。她連夜下凡,趕到赤水,打算解決了赤水旱災再自請受罰。風神能驅使風掠過大地并帶回她想要的訊息,可是到了赤水,楚荷其他法術都還使得出,唯獨不能馭風。難道是旱魃?傳說旱魃乃是上古兇獸,所到之處雨消風散,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青木布了云卻不見降雨。楚荷心中有了答案,只要擊殺旱魃,便可消除赤水旱災。
破屋里,霖兒情緒漸漸平穩下來。妋衣問:“霖兒,你能告訴我這里發生了什么嗎?”
“你先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裝作我的娘親。”霖兒還是警覺著。
“這個……其實姐姐是天上的神仙,風神能起風,雨神會降雨,我的能力就是讓每個人眼中的我都是自己最愛的那個人的樣子。霖兒把我看成誰,是因為霖兒最愛那個人,不是姐姐有意為之的。”妋衣解釋著:“不信你問問門外那個好看的哥哥,讓他描述我的樣子,必然與你所見不同。”
霖兒看了門外一眼說:“我不喜歡他,我不想跟他說話。”
“我也不喜歡他,那我們都不和他說話。你和我說,好不好?”妋衣順著霖兒的話,想哄她說出她口中的師父究竟是誰。
“你真的是神仙,那你可以救救師父嗎?”
“神仙當然都是救人的啦。”妋衣這么說著,心里其實也沒底。雖然這個孩子一看就是凡人,但若她口中的師父就是旱魃,恐怕旱魃不死,赤水百姓就要死光了。
“那你救救她吧,她是好人,她什么也沒做……”
眼見霖兒情緒又要失控,妋衣從塵墟中掏出了澄心鏡,說:“讓姐姐看看你的過去好嗎?”霖兒點了點頭,妋衣便結印,取霖兒指尖血滴在鏡子上,鏡中便出現了霖兒的過往。
澄心鏡,唯有被窺者心中坦蕩才能映照出被窺者所思所憶。
鏡中的綠水村正如其名,一條河流繞村而過,農婦在此浣衣,孩童在此嬉鬧。犬吠雞鳴叫賣聲時時響起,充滿了生機。村口的大樹上供奉著神像,樹下是擺著小攤子的商販。正是一派寧靜安逸的鄉村景致。
“又是女的!你這個不爭氣的肚子又是女的!還是個紅毛的怪物!”一家農戶傳來男主人不滿的叫罵聲。
鄰居隔著院墻開導道:“老王別罵了,弟媳婦兒剛生產完你體諒著些。女娃子有啥不好嘛,俺家翠翠那嫁給城里時常還能給俺們補貼,不像長根這個敗家子就知道往外掏錢。”他嘴上心里這么說,心里其實十分得意自己家有個男孩。
老王歇了聲,他不愿意鄰居看笑話。這個昏暗的小房間里擠了六個人,王氏夫婦和他們的四個女兒。屋子里的人都用仇視的眼神看著剛出生的那個小女兒。女兒們想如果這是個男孩兒,阿爹就不會整日發火了吧。妻子想如果這是個男孩,自己在王家也能硬氣些。老王想著這要是個男孩,以后他在村子里也不會抬不起頭了。
從此以后家中只要有人不如意,便都對這個最小的孩子拳打腳踢。她略長大些就要洗全家的衣服,墊著椅子準備一家吃食。她只能睡在雞窩里,用喂狗的盤子吃飯。
如果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大概在打打罵罵里也就度過了這一生吧。可是她一頭紅發,偏偏自她出生后,綠水村漸漸開始旱了。起初是降雨減少,再后來河水也淺了。村里人都說她是旱魃轉世,要將她活活淹死,告慰河神。為娘的到底不忍心,夜里割斷了她脖子上的狗鏈子,讓她跑得越遠越好。她才九歲,九歲的孩子瘋了似的向前跑著,一刻也不敢回頭,她怕一回頭就看見自己的父親拿著砍柴刀追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