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深夜。
小滿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他探頭看了看,覺得在地上打地鋪的夏至應該已經睡熟,便念了個訣從這具身體里出來了。
妋衣溜出房門,活動活動了筋骨。待在小滿神君的身體里太久,她都快覺得自己要真的變成一個男子了。
去哪兒呢?
妋衣戴上面具,漫無目的走了一陣,還是走到風雨司。
最近沉魘平緩,小滿日日到風雨司上值,倒成習慣了。
突然風雨司內傳來一聲聲響,這么遲了會是誰呢?
小滿沒有推門,而是直接翻墻進去的。
風雨司內不是別人,正是楚荷在練習馭風之術。
呼風喚雨不難,但自風雨臺上精準向人間布施便須多加練習了。
楚荷自世樂滅族之后的表現一直給妋衣一種一蹶不振,破罐破摔的感覺,沒有想到她其實并不是真的只想依附于韓夏。
為何不開口問呢?自己練習分明要慢得多。
妋衣看了一陣,覺得沒什么意思,便又翻墻往別處去了。
還是去桃林吧。
到了桃林,與萬年后別無二致,頭上流淌的星河萬年也不曾改變。
“妋衣上神生而為神,不曾低頭看過腳下風景吧?”
腦海里突然閃過這句話,這是初入沉魘,找到楚荷時她對自己說的。
“腳下的風景……”妋衣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言自語道:“我看過的。”
她右手食指輕挑,河面上便卷起一條數丈高的水龍。食指再往下一劃,那條水龍便潛入水中,河面看似歸于平靜,河面下那水龍急速向遠處沖去,激起暗流洶涌。
沒意思,回去吧。夜風涼,他這么偷偷跟著,會著涼的。
回到屋內,夏至睡相安穩,掛在木施上的外裳還帶著寒意。
這一覺十分好睡,小滿起床時已經日上三竿。
他打了個哈欠道:“這一覺睡得有點久啊。”
到風雨司時他才知道,這一覺睡得,那可真是太久了,四千年的時間直接睡沒了。
系觀十萬六千兩百年,人皇上訴魔君昧每縱容魔族子民擅闖人間,傳播魔氣,殘害生靈,請求天界出兵鎮壓。天界前往人間的使者回報確有數千凡人遭魔氣浸染而死。
大殿上,天帝指了病弱的寒燼神君出使魔界。
這個寒燼神君不知是何處冒出來的,沒人知道他的來頭,總之佑勝大帝退隱后,天界莫名就多了個病怏怏的神君。
這個神君如炮灰一般,去了魔界再沒回來,連骨灰都不剩。
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魔界這是撕破臉了。
現在天魔之戰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韓夏將風雨司職責分配之后,便要帶兵前往迭淵。
迭淵離魔界不遠,且霧狹間內瘴毒外溢,導致迭淵內沒有任何生靈,作為戰場還是頗為合適的。
看著糾集在北天門的大軍,雖然知道這不過是夢一場,但小滿還是莫名手心冒汗。
韓夏和曜央會死。
這兩個天之驕子一般的人物,要一起折損在迭淵里。
戰前韓夏帶著楚荷來到武冶山巔,向下望去,有一種天地浩大,眾生皆渺的感覺。
“楚楚,此役之后,我們歸隱自然,云游四海可好?”韓夏問到。
“掌風控雨,職責所在,豈能拋擲腦后呢?”楚荷俯瞰武冶山,有種要澤被蒼生的責任感。
韓夏略有失落,但還是笑著說:“楚楚想要做什么,我都奉陪。”
夢境又是一陣搖晃,大戰已經開始,現世的楚荷竟已代替了原來的楚荷。妋衣覺得她看起來氣色不錯,沒有白費自己貼補這么多神力維持這個易碎的夢境。
韓夏率部布下陣法,卻被輕易破除。
“為何魔族輕易便破除了陣法?”曜央心下生疑,但敵軍攻勢猛烈,也不及多思。
楚荷小隊被逼到霧狹間入口外,霧狹間中溢出的瘴毒讓楚荷頭痛欲裂,魔族趁此發起攻擊。楚荷有心閃避,無力行動,下意識閉上雙眼。
“韓夏。”韓夏擋在自己身前。
“楚楚,封住霧狹間。”
楚荷嘗試封印霧狹間,突然一滴溫暖的液體濺到楚荷臉上,韓夏受傷了。
“別再看了吧。”妋衣小心翼翼地看了曜央一眼,再看下去摯友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了。
“我沒事。”曜央還是一臉淡淡的表情,妋衣不知道這一幕他已經在韓夏的傳記中數次重現。
戰爭已經持續七七四十九天,存華身受重傷。
魔族的魔氣,霧狹間的瘴氣混合在一起,一點火星子便會燃起熊熊大火。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燒焦的味道已經令人麻木。
曜央看著不斷倒下的天兵,總覺得哪里出了問題。
為什么魔族這樣靈智發育不全的家伙,每次都能找到陣眼再以蠻力破之?
天界大軍中出了奸細。
曜央命韓夏率部退出迭淵,只留下了八千精兵,不向他們透露任何計劃,只是簡單告知各自的行動內容,即使是這樣,依然還是每次都輕易被魔族破陣。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
“撤。”
軍帳內的士兵得了指令,紙人般毫無反應地帶著余下的數千精兵撤出迭淵。
韓夏看著撤出迭淵的士兵急道:“曜央呢?”
魔族人耿直,有多耿呢?
你上多少人,他便上多少人,一個不比你多,絕不占人便宜。而且不知疼一般,缺胳膊斷腿一樣莽。
曜央只留了自己,是要同昧每單挑嗎?
有何意義?第一日他們便打過了,打了三天三夜難分伯仲,再打不過是虛耗體力,浪費時間。
難道曜央是要用燼元之術嗎?
見那士兵木頭一樣,韓夏便欲跳下迭淵。
小滿和夏至不攔,是因為知道他們必亡的結局。
可是楚荷怎么不攔著?小滿看了楚荷一眼,雖然小滿身上沒有連心絲,但也覺得現在這個楚荷應當是現世的楚荷了。
曜央走出軍帳,陣前只有昧每一人。
如果不是立場相悖,這個人或許值得來往。
曜央環顧四周,泥土被血染得黑紅,尸體堆積如山,迭淵內一片死寂。
唯有崖壁上一朵悄然綻放的小白花,曜央嘴角一挑,許久未見這樣的生機。他食指微動,為小白花送上個罩子。
“磨磨唧唧。”昧每踹開腳邊一個石子,等曜央出手。
他的親友亦有死傷,但是對魔族而言,死并非最可怕的事情,輸和勝之不武才是。
只要戰,就好像心暫時被什么東西包住了一樣,感覺不到疼了。
曜央踏出一步,下一瞬便出現在昧每身邊。
曜央說:“抱歉。”
然后他的周身迸發刺眼光芒,昧每被這光芒包裹,動彈不得,卻并不覺疼痛。不只是疼痛,昧每覺得好像所有感覺都離自己而去,那是一種,消失的感覺。
燼元之術,即是用自己的元神消磨對方的元神,直至元神消散。
韓夏趕到時,已經無法中斷,他嘆了口氣,走進那團光芒中。
曜央訝道:“你瘋了?”
“我說,這幾千年你總是瞞著我什么,送死,也要瞞著我嗎?”
“你知道了?”
“不知道。我不像你跟存華那樣心思玲瓏。你不說,我不懂。”
“韓夏……”
韓夏用自己的元神作為緩沖,換曜央一個重生的機會,但是上神韓夏,從此不可能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所以六千年后曜央復生時,韓夏投生成為一個凡人。
三道光芒劃破迭淵上空的濃霧,小滿下意識握住夏至的手,覺得踏實了些。
再接下來,棲身許久的這副身體也會折損在后面的戰役中。
不過還好,身為凡人的韓夏總該過得輕松些吧。
可是史書上記載是存華終結了戰爭,她現在傷著,如何領兵?
存華在軍帳里已經躺了七天,每日望著白色的帳頂,聽上報的焦灼戰況。腦子里隱隱有些頭緒,但她不敢信,不敢深挖。
七千多年以前,她略帶興奮地告訴曜央,那個自己從小視為榜樣的表兄,自己的志向。可是曜央只一掌便將她擊倒,那時在穹武殿前,曜央說,“弱小的人,自顧都不暇,追逐理想,只能是個笑話。”
自那之后,本就勤奮的存華愈加刻苦,明明可以飛升,卻總覺得自己還夠不到上神的高度。
那三道光芒刺目,連軍帳內都乍的亮了片刻。
刺痛的不是眼睛,是心臟。
“兄長……”
存華攥緊拳頭,指甲都嵌入肉里。
“來人。”
“在。”
存華啞聲道:“列陣。”
那么士兵略一遲疑,道:“是。”
失了昧每的魔族如同一盤散沙,但困獸猶斗,更何況是生來好斗的魔族。即使他們找不到陣眼,在其中橫沖直撞竟也偶有突破的時候。
小滿干脆趁勢接下直沖存華的那一擊,然后隱身離開那具軀殼。曜央也在下一刻脫身。
妋衣從未見過這樣的存華。
雙目猩紅,好像無盡的憤怒,明明情況較之前順利,可是順利她卻越憤怒。
“撤。”
“這……”士兵面面相覷,遲疑著。
存華沒有回頭,道:“我說,撤。”
于是數萬天兵又撤出迭淵。
存華一個人留下,她踏過的地方有火蓮綻放,背上撕裂的傷口流下淋漓血跡。
魔族依舊只出一人,滅族也沒有關系,戰便戰得公平,這是魔族固執得有些愚蠢的信仰。
那一天的存華就像沒有靈魂的紙人一般,渾渾噩噩,只曉得戰斗。那副軀殼好像也不屬于自己一般,是傷是殘也沒關系。
她不下殺手,腳邊倒下一個又一個重傷魔族。
又是七七四十九天,魔族戰至只有婦孺老幼。
一場大雨傾瀉而下,洗脫存華滿面血污,她面帶譏笑,抬頭看天,然后脫力般昏倒在雨幕中。
妋衣忍了四十九天,眼淚終于混著雨幕落下。
這樣的存華,她心疼啊。
曜央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妋衣見他一臉愁苦,又忍不住有些好笑。
“你這么忍著作什么,明明很難過,反正別人也看不見我們。”
“這都是從前的事情,存華、韓夏和我現在都很好,不是嗎?”
妋衣點了點頭道:“你覺不覺得這戰打得怪怪的。”
“嗯。”
戰力失衡。昧每身亡前后,魔族的戰力相差得過于大了。不只是缺少領將,沒有組織的緣故。
縱然存華神力強大,單挑四十九日連勝也有些夸張了。
來不及多想,時空飛速變遷,晴空日和下兩人濕漉漉的樣子頗有些滑稽。
妋衣道:“沒有連心絲了,你還找得到韓夏嗎?”
存華組織剩下的天兵天將,將魔族眾人逼入霧狹間。
天界清理戰場后,迭淵只留下魔族堆積的尸山。天光破云,絲縷執念糾集纏繞,凝成妋衣的身體。
“非禮勿視!”妋衣忙遮住曜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