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一陷，妋衣失重下墜
“別哭了孩子，逃命要緊。”一只耗子妖拽著自己從地道往外逃去。
在哭嗎？妋衣摸了摸崽崽肉乎乎的小臉蛋，濕漉漉的。
轟隆一聲，一根巨柱直插進地下，將耗子妖砸成肉泥，血漿濺了妋衣一臉。
一個人族少年跳了下來，拎起年紀尚小的崽崽一躍而上。
“修明師兄，這只怪可愛的，我能帶回去養嗎？”
那人瞥了崽崽一眼，“修白，降妖不是游戲。”
好冷漠，那個眼神。
修白哦了聲，捏了個咒術，就要解決崽崽。
妋衣看了看四周，這一隊道士二十來個，妋衣記不全他們的樣子，只記下了那身藍色道袍。好啊，殺了崽崽，待我重回正身，必讓你們滿門為今日之事付出代價。
“慢著。”修明將兩指抵在崽崽額間。“一體雙魂？”
“有些本事啊賊道。”這只小妖的笑有些瘆人，修白強忍著想要松手的沖動，只盼師兄能快點拿定主意，解決了它。
“先帶回去吧。”
“可是師兄剛剛不是說……”
對上修明的眼神，修白只好閉了嘴，取出困妖索將崽崽綁了起來，與其他幾只小妖一起關進籠子里。
妋衣在腦海里對崽崽說，“崽崽，你別害怕。如果我們真的死了，我一定會找到你的。還有阿柔，你們都可以住在我的鏡華宮里。”
崽崽沒有回應。
“崽崽？”
左胸被攥緊了似的，妋衣覺得幾乎無法呼吸，這是崽崽在難過，還是自己？妋衣張了張嘴，嗓子堵得慌。
直至次日清晨，道士們押著妖怪回到山門，崽崽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逆著曙光，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款款走下階來。他看著籠子里的幾只妖怪搖了搖頭，道，“收進去吧。”
與妋衣一并被抓的幾只小妖都各有些不尋常，如父母不同族，或是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極強或極弱。降妖的道士養妖做什么，不用想便知道了。
籠車被押往一個狹長甬道，行至深處，漸有凄厲慘叫傳來。甬道盡頭是通往地下的入口，向下的階梯很長，沿途嵌在墻上的夜明珠勉強能照亮腳下的路。走到底，兩側的牢房像盒子一樣整整齊齊地延展至無盡的幽暗里。妋衣被關進一間離出口尚近的牢房，遠處傳來的哀嚎聽久了，漸也麻木了。
不分晝夜的黑暗里，時間好像凝滯了一般。崽崽一直保持著安靜，妋衣甚至覺得這具身體里只有她一個人了。
不知過了多久，以日計還是以月計，終有人將妋衣和幾只小妖提了上去。外界的光線晃得人睜不開眼。許久未曾進食，崽崽的身子有些撐不住了，妋衣幾乎是被拖著走的。
拖行一陣不知到了何處，總算停了下來。
“你們看看，這就是妖！”
自高處傳來的一陣騷動聲，妋衣勉強睜開眼睛，高臺上是鶴發童顏的老道士，兩側自上而下坐著數千小道，而自己與一眾小妖匍匐在這數千人的腳下。
老道口中念念有詞，一道金光劈向眾妖，妋衣覺得渾身劇痛如受了五馬分尸之刑一般，雙手逐漸退縮，雙腿逐漸合在一起。
“這就是他們的原形。”
“好惡心。”
“妖就是妖。”
老道高聲道：“肅靜！”
“今日升學小試，能以一己之力誅滅一只妖便算合格。未能升學者往徒山歷練一月。”
老道收了神通，妋衣覺得好受了些。
坐在最下的數十幾名十一二歲，身著淡藍道袍人族少年躍躍欲試，其中有個少年個子高出不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妖少人多，既要快于他人，又不能選個強于自己的妖，一決斷、二決速、三決力。
坐在略高處位置的修白沖那名高個子少年喊道：“修仁，你我同年拜入師尊門下，而今我卻已高了你三級，這回你不會還過不了吧？”
那名叫修仁的少年并未理會他的挑釁，在老道說出“開始”的一刻他以先于所有人的速度沖到妋衣身前，與此同時，自阿柔死后妋衣第一次感受到崽崽的存在，他奪過了身體的控制權。
“抱歉。”修仁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一劍貫穿崽崽的身體。
在這具身體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瞬，崽崽說，“妹妹別怕。”
妋衣蘇醒之際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可以回天界了！云清門，待我從九天之上殺回來，必報妖村之仇！可當她睜開眼，這個破屋子是什么地方？
“你醒了？”說話的正是那日的修仁。
妋衣當即警覺起來，看了看四周，自己還在崽崽的身體里。
“我并不想傷害你，養好傷后，你便走吧。”
“賊道，你會那么好心？”
“唉……”修仁一邊向外走去，一邊道，“人與妖本不該如此。”
這句話讓妋衣格外不舒服。
“明明你們就是罪魁禍首！為什么還要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這聲質問并沒有得到回應。
往后的幾天，修仁每日來送一次草藥，崽崽依然保持沉默。
一日他替妋衣上藥時，妋衣道：“為何殺我又救我？”
“我入師門已有六載，初上山時原以為修道是為了拯救蒼生……”
“我對你的事情沒有興趣。”
“我本不欲殺無辜之妖，所以六年仍不可進階。但留在原地無法改變局勢，所以我想試一試，或許到了高處就有辦法了呢？”
“無辜之妖？原來你們知道我們是無辜的。”妋衣一閉上眼，眼前還是阿柔和耗子精的慘狀。
哐啷一聲，脆弱的木門忽遭一腳踹飛，修白領著修明大步踏了進來。
“我沒謊報吧師兄，修仁包庇妖怪，欺師滅祖。”
修仁惶恐地看著修明，“不、不是的師兄……我是一路追蹤追到這里的，對，我是來殺它的，是來殺它的！”
語罷修仁舉起長劍，卻被修明攔了下來。
“押回去，聽候師尊發落。”
修白道：“那那只小妖……”
修明淡淡掃了崽崽一眼，“按照門規，升學小試之后存活下來的妖怪，可為雜役。”
“太好了！”修白原就想要這只寵物。
修仁慘淡了笑了一下，那一刻妋衣突然感受到崽崽好像很難過。
最終修仁下場如何，妋衣自然無從得知，可是在云清門，那個少年再也沒有出現過。
當雜役的日子并不比在地牢里好過，尤其妋衣本就不怕死，時常沖撞門內小道，每每少不了一頓毒打。但每次妋衣受到傷害時，崽崽就會奪過身體的控制權，好像那樣妋衣就不會疼了一樣。
這一年，云清門新收了個小師妹名叫修瀅，是門內唯一的女弟子。十四五歲，看著比崽崽大不了多少。
一日妋衣坐在湖邊，看著自己因整日劈柴而龜裂的手，心里再次咒罵明荼立下不可自戕的禁制。
崽崽罕見地開口：“明荼是誰？”
近幾年他越發心思深沉，不知從何時起，早已不是那個幼稚孩童了。
“明荼就是冥神。”
“冥神……”崽崽低下頭，“妖死后也歸冥神管嗎？”
“這個說起來就有些復雜了，其實有的時候六界的界限也并沒有那么分明。”
身后突然響起銀鈴般的女聲，“你在自言自語些什么？”
妋衣站起身來，并未理會她，側身走了過去。
“站住。”修瀅一個回身，將劍鞘橫在妋衣身前，崽崽下意識奪過身體的控制權。
“妖役見人不行禮可是要受罰的。”
崽崽剛把手舉到胸前，修瀅卻笑了一聲，“逗你玩兒的。”
見崽崽木木的，她皺眉道：“你怎么這么沒意思？”
“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
“啊？”
“……”修瀅從未見過如此難以溝通的人，不，是妖。“你叫什么名字？”
“崽崽。”
“崽、崽崽……哈哈哈，這算什么名字？”
“小名。”
“那你的大名呢？”
“沒有。”
“嗯……”修瀅繞著崽崽走了一圈，“那我給你起個名字怎么樣？叫皎月，好不好？”
妋衣覺得這個小丫頭聒噪得很，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憑什么給我起名字，不怕折壽嗎？”
“你……”方才還老實木訥的小妖突然言辭銳利起來，修瀅一時語塞。
妋衣徑直走開，納悶最近賊道門下女弟子近來怎么愈發話癆。
“妹妹照照鏡子便知了。”
妋衣對他這話不明所以，但還是湊到水缸邊看了一眼。
雖然從未見過崽崽親爹，但是他親爹的顏值還是得到明證了。水面映照的那張臉凈白如瓷，杏目含星，薄唇櫻瓣，鼻尖挺翹。
“崽崽，我們長得也太好看了……不過每日忙得伸個腰都難，你什么時候背著我欣賞自己這張臉了。”
“妹妹忘記了，我能聽到別人的情緒。”
“對啊！不過，少女懷春是一種什么聲音？”
“有點像初春山泉的聲音。”
“那我呢？我平時是什么聲兒？”
崽崽笑了笑，道：“妹妹一個人就像一座城市一般熱鬧。有時像柴火燃燒時的爆裂聲，有時像清晨的鳥鳴，有時像風拂過樹梢，還有時……什么聲音也沒有。”
“心境廣闊寧靜時應是無聲吧。”
崽崽看著水面上妋衣頗有些得意的表情，道：“是啊。”
厭世求死，才會無聲。
身為天神，卻被困在自己這副身體里，難怪會一心向死吧。崽崽稍稍驅動一點妖力，左腕上的縛妖鎖就傳來雷擊般的疼痛。
妋衣自然也感受到了。
“沒關系的崽崽，總有一天我們會逃出去的，到時候我們去找大妖來解開這個玩意兒，你就可以繼續修煉啦。然后我們再殺回云清門，直接殺到滅門，尤其是修白那個變態，直接讓他入不了輪回，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