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木牽著花花帶著小黑走進了山坳村。
昨天下午,他上街買了不少生活用品,還特意問到賣日歷的地方,買了一本厚厚的萬年歷。
張嬸一個勁地說他太老實了,說那方小桐家一看就是有錢人家,人家也不在乎那幾十萬,他應該收下的,再在鎮上買套房子,那后半輩子就有著落了,總比常年住山里強。
田一木笑了笑,說山里挺好,要那么多錢干嘛,第二天一大早就和師父老兩口道別上路了。
在田一木的印象中,劉山竹的家在村東頭,可是他發現,這個他曾經生活了二十來年的村子,現在變得完全讓他不認識了。村東頭的那片小樹林不見了,原來的田地上現在也建了房子,新屋林立,水泥路鋪到各家門口,只是路面上的灰塵多,連村里僅有的幾棵樹都沾滿了厚厚的灰土,家家戶戶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少有人行。
田一木感覺自己就像個外地人。
在向一個自己也不認識的村民打聽后,田一木才找到劉山竹的家——一棟漂亮的三層小樓。
院門是關著的,田一木上前敲起了門。
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半,露出一張紅光滿面的面孔,瞇著眼睛打量著來人,問對方找誰。
田一木認出了開門的正是劉山竹的爹劉跛子。
“劉叔,我是田一木。”
劉跛子“哦哦”了幾聲,露出意外的神情,接著說道:“瞧我這眼神,幾年沒見我都認不出來了。快進屋。”
“劉叔,山竹在家不?前個聽發根哥說她回來了,我就順便過來看看她。”
田一木說著牽著花花進了院子,小黑也跟著進來了。
“嗯。在那后屋里躺著呢。”
劉跛子的面色變得有些陰沉,指了指一樓后面的一個小房間,他隨后坐了下來,讓田一木自己過去。
田一木看到那個小房間的門也是關著的,他走了過去,在門口站了片刻,隨后抬起手來敲了敲門。
里面傳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是哪個?門沒鎖。”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窗簾半掩著,房間里有些暗,散發著一股讓人不舒服的異味。
一個卷發的女人躺在床上,一條紅色毯子搭在胸口,露出白皙而又纖細的胳膊和大腿,正睜著一雙毫無光澤的眼睛看著來人。
“你是哪個啊?”
女人的聲音有氣無力,動都沒有動一下。
“山竹,是我,田一木。”
對面前的這個女人,田一木幾乎不認識了。
他盯著對方的臉,那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嵌著一雙深陷而空洞無神的眼睛,眼角數道魚尾紋如刀刻一般,顴骨凸起,面色萎靡,只有那微微翹起的嘴角,還依稀有當年的影子。
他確定眼前的人就是劉山竹,只是沒想到當年如竹子般青翠的她,如今變得這般衰老和憔悴——這是曾經一起長大又彼此相戀過的山竹么?歲月如輪,誰都擋不過時間的碾壓,田一木在心里一聲嘆息。
“哪個?一木?!”
劉山竹像受到刺激般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直盯著田一木看。毯子滑落了下來,露出一件吊帶睡衣。
田一木往前走了兩步,靠近床邊。
劉山竹睜大著眼睛緊盯著他看,好像要從對方的臉上去找尋自己記憶里的那份熟悉。
許久,她長嘆了一聲后說道:“一木,真咯是你……你咋來了?我們這是多少年沒見了呀?!你坐。”
“前天我從山里來,路上聽發根哥說你回來了,就過來看看你——二十來年沒見了吧。”
田一木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椅子旁邊是一張桌子,上面堆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劉山竹在床頭拿了件襯衣披在肩膀上,又梳理了一下頭發。
“我原來隔幾年回來一次,聽說過你咯一些事,也想見見你,但總是碰不到你人——你還是一個人在山里?”
田一木“嗯!”了一聲,接著說道:“山里挺好,我也習慣了。山竹,聽發根哥說你身體不怎么好,咋啦?”
“他是不是還跟你說我快要死了啊?”劉山竹高著嗓門問道,蒼白的臉顯得有些恐怖。
田一木怔了一下,看著劉山竹沒說話。
“都是他們害的……”
劉山竹“嗚!”的一聲哭了起來。
田一木坐著沒動,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這多年來,他根本不知曉她的情況,直到幾年前遇到她爹,說她過得挺好的,他也沒在意,現在看來,情況也許不是那樣。
劉山竹哭了一會兒,終于停了下來,抱著雙腿看著田一木問道:“一木,你恨我不?”
田一木坦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從來沒有恨過你,只是怪我自己當年沒本事。”
“你應該恨我!想當年,我好傻......”劉山竹又流下兩行眼淚來,“唉!我這是自作孽,怪不得別人……一木,這些年,我是咋過來咯,跟你說說吧!”
田一木點了點頭,靜聽著劉山竹講述她的過往……
當年,劉山竹隨同她表哥去了南方一個大城市,和她表哥一起在一家公司上班。開始她還滿懷憧憬,沒想到那公司只是個皮包公司,在她去后不到半年老板就卷錢走了。一時找不到工作,她那表哥自己都顧不過來,更無暇管她了。她想回家,但不想被村里人恥笑,自己也不甘心,身上的錢都用光了,一天只吃一餐飯還吃不飽,晚上只能在車站里過夜。
一天,表哥找到了她,說給她介紹個活,去一家賓館當服務員。她高興地答應了,去了第二天才知道,根本不是做什么服務員,而是要她當小姐,陪客人睡覺。開始她死活不肯,他們就把她帶到一個地下室里,脫光了她的衣服,不給飯吃,還動手打她,兩個男人在地下室里把她Qiang暴了,逼她答應……
說到這里,劉山竹又開始抽泣起來,抽出紙巾擦了眼淚后,從床頭柜上的煙盒里掏出一根煙放在嘴里,顫抖著點燃后,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團濃濃的白霧,接著繼續往下說……
在地下室里關了半個來月,每天都有人來折磨她,她實在是忍受不了,只得答應,于是就做起了皮肉買賣來。剛開始很不習慣,后來看到錢來得那么容易,也就越來越習以為常了,她開始穿金戴銀,燈紅酒綠。她想,反正離家天遠地遠的,沒有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月能賺大把的錢,不僅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坦,還能給家里寄錢回去,家里人都把她當祖宗般供著,何樂不為呢?后來,她變本加厲,回到村里利用介紹工作的名義,把村里許多女孩帶到那邊去了,她再從中獲利。
“因為這個,我進去過幾次,但都花錢擺平了。”劉山竹說到這里,苦笑了一下,繼續說了下去。
錢賺得多了,她學會了喝酒抽煙,有時還去賭博。后來,在別人的教唆下,她沾染上了毒品,從此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不僅錢財被吸一空,身體被吸垮,還感染了艾滋病和嚴重的肝病。
“三年前,我被檢測出了艾滋病,當時感覺天都塌了。開始還沒啥感覺,這年把,身體越來越不行了,渾身無力,兩眼發花……我想,我這是快要死了,可是我不想死在外頭,于是就回來了,在自個家里等死。”
劉山竹感到有點乏,靠在床背上,呼吸有些重。
聽完劉山竹的講述,田一木的內心涌起了驚濤駭浪,雙手有些顫抖起來。
他完全沒有想到山竹竟有這樣的慘痛經歷,她看似說得輕描淡寫,背后所遭受的苦厄是他無法想象的。如果當年不離開,也許他們兩人都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但人生沒有“如果”,只有每一次必須要做出的難以更改的選擇。
田一木感覺胸口堵得慌,想大吼幾聲發泄一下,但他不能吼,只能捏起拳頭在椅子的扶手上狠狠地砸了一拳,指頭上傳來火辣辣的疼。
“一木,你還是像當年一樣......”
劉山竹看著田一木,緩慢說道:“唉!這就是命,我也想開了,現在連藥都不吃咯。我都過四十歲了,一直單身一人,不是不想成家,而是不敢,像我這樣咯人,不配有家庭,更不配有孩子......這兩年,我一直在懺悔,我現在信佛了,不吃葷腥。一木,我余日不多了,只祈求佛祖寬恕我咯罪孽!”
“山竹,你別想那么多,在家里好好養病,正好家里人可以照顧你。”
田一木想不出能更好安慰她的話來。
“不要提他們!”劉山竹大喊了一聲,“他們巴不得我早點死呢,說我給家里丟臉了——現在嫌我丟臉了?當初找我要錢時,咋不說我丟臉?他們早曉得我做咯是見不得人咯事,只要我有錢寄回來,他們根本不管我在外面做啥。家里建房,阿弟結婚買房買車,我爹抽煙喝酒,哪樣不是我出咯錢?還有那些親戚,也都找我要錢。現在看我沒錢了,又染一身病,就嫌棄我了,對我不管不問,連邊都不靠,生怕傳染給他們——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屋里,有他們好看咯!”
說到最后,劉山竹的嗓子已經很嘶啞了,不住地咳了起來。
田一木心里五味雜陳,勸她不要這樣,那樣不利于養病,想給她倒點水,可一看房間,連個開水瓶都沒有。
“一木,我也曉得,我這病是沒救咯了,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里,我都受不了這煎熬......也許哪天實在受不了咯話,我會找根繩子吊死......這樣活著,沒啥意思。”劉山竹有氣無力地說道。
看著病入膏肓而又對生活已失去信心的劉山竹,田一木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在她目前所處的這種環境里,是完全不利于她的病情的,他想幫她一下,哪怕是一點點。
他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沉吟片刻后,說道:“山竹,你要是愿意咯話,跟我一起去山里吧,那里空氣好,也沒人打擾,對你身體有好處。”
“啥?去你那里?”劉山竹看著田一木,茫然地問道。
田一木說:“嗯。我多少懂點醫,雖說治不了你這病,但山里藥材多,總會有一些辦法咯。再說你在這里也不是個事,山里就我一人住,平日里也沒啥事,可以照顧你。”
“你不怕我把病傳染給你?”
劉山竹遲疑起來,心里已是被田一木說動了。
“你這病我也曉得一些,放心,不會傳染給我咯。你在家里心情也不好,就當去我那里散散心了。咋樣?你要是同意,我這就去跟你爹說——不過到我那山里有點遠,得走七八天咯山路,好在我有一頭驢,可以馱著你,倒是不打緊。”
田一木說著站了起來。
劉山竹小聲抽泣了起來:“一木,你干嘛要對我那么好?”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別咯我也幫不了,只是不想你在家里這么難受。你也別多說了,就這么定好不?我去找劉叔說一下。”
“那……那聽你的吧……”
見劉山竹答應下來后,田一木走出房間,發現劉跛子就坐在門口一側的椅子上。
“一木,我都聽見了,這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我沒啥意見咯,山竹跟你去就行——啥時候動身?”
劉跛子見到田一木出來,主動站起來低聲說道。
“哦——那好吧。”
田一木沒想到劉跛子在外面偷聽,說道:“劉叔,去我那里還得走好幾天山路,怕山竹她受不了,我這就去鎮里買點東西來,讓她路上能舒服點。”
劉跛子滿臉堆笑說:“好咯好咯,你快去快回。”
田一木和劉山竹打了個招呼,讓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他去一趟鎮里就回來,劉山竹答應了。
兩個多鐘頭后,田一木搭車回到劉山竹家。
他買來了一把小藤竹椅,兩邊都有扶手,前面還加裝了個活動扶手。他將藤椅綁在花花的一側,這樣在路上可以讓山竹坐在上面了。他還買了不少饅頭,還有雨傘雨鞋和棉被等,加上之前在鎮里買的物件,一起裝在兩個大尼龍袋里,另外還有劉山竹的一袋衣物,都掛在花花的另一側。
東西有點多,但其實不是很重,花花正當年,完全馱得動。
把一切都弄妥當后,田一木正要去喊劉山竹上路,卻發現劉跛子在一房門口伸出半個身子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田一木走了過去,劉跛子讓他進到房間里,隨后把門關上了。
“劉叔,有啥事?”
看著神秘兮兮的劉跛子,田一木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
劉跛子從口袋里掏出用報紙包著的一小包東西,遞到田一木面前,壓低著聲音說:“一木,我曉得你人好,山竹以后就麻煩你了。不管以后她在你那里咋樣,我都不會怪你咯。嗯......最好是讓她別再回來了。這是兩千塊錢,你拿著,莫嫌少!”
田一木看了劉跛子一眼,接過了那沓錢,問道:“也就是說,山竹以后是死是活,你們都不管了?”
劉跛子的臉色有些不自然,他干咳了一下說:“一木呀,山竹咯情況她早上都跟你說了。這年把時間,她把家里鬧得雞犬不寧,我們也實在是沒法子,四鄉八鄰咯又到處嚼舌頭,我這老臉往哪擱嘛?我曉得你對她好,當年咯事也怪我……”
不等劉跛子說完,田一木把手里那沓錢往桌上一扔,轉身開門往外走去。
劉跛子在后面追著說:“一木,這些話千萬別跟山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