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天中午,我們打道回府時,車子已被包裹塞得滿滿的了,幾乎無一插針之地,剩下還有不少的異常件(代收貨款的、外包裝破損的、錯分的)便無處可裝。那時車廂看起來小的離譜,跟來時的空車截然兩樣,仿佛在分貨期間,悄然地發生了不可扭轉的冷縮現象。為拓寬空間,吳國恨不能連剩下的兩個可憐的座駕也一舉卸掉而快。
我們大花氣力,先把裝好的貨卸下來一些,再把小貨塞進去一些,最后又把卸下的大貨一件挨一件裝上去。如此這般,每裝一件,我們都要把其他貨用身子強力擠壓一遍,以使包裹間更緊密一些。于是,這一來,車廂仿佛就要膨脹起來。
如此這般,我們折騰了一陣子,最后卻發現還是差了那么一些,我是說,除非吳國去哪里搞一臺垃圾壓縮機再壓縮一遍。于是,最后剩下的一些貨只得跟我一起,填充似的擠壓在副駕室。我的腳底下,大腿上,以及懷里都滿是包裹。
“車子空間有點小。”我貿然說道。車內的臭氣、酷熱,以至有一陣子我竟快要透不過氣來。
“車子是小了一點,”吳國抹了抹鼻頭上的汗,嚴肅地說,“本打算換大點的車來著。”說著小嘆了口氣,“貨量以后只會越來越大,不會變少。”
他的話似乎大有弦外之音,而我卻不得而知。不知因何,情緒莫名開始低落起來,仿佛睡眠不足,頭腦眩暈導致,又似乎吃多了空心蘿卜所致,總之,是這種類似的感覺,連吳國那一席話也沒能使我變得好一些。
回到店子里,我幾乎滿腦子里都是卸貨時被腳踩壞的破損件,重貨一經拋擲、砸落在地上變成的破損件,抑或在分撥中心就已變成的破損件等等。硬紙盒包裝的,防水袋包裝的,泡沫箱包裝的等等,不一而足。
吳國說,處理破損件是一件令他非常頭疼的事,往往比虛假投訴還棘手。一旦處理不好,他就會被總部罰款,被罰了款后,還得照價賠償。在這里,當然我是說如果不在第一時間、不主動跟客戶聯系賠償,導致客戶投訴了的話。
處理破損件固然是有技巧的。
如果你運氣夠好,遇到的破損件只是外包裝破損,內物完好,你只需用膠帶封好照常派送即可,客戶也不會吹毛求疵、為難你什么,至少內物是好的。相反,你運氣不好的話,遇到的破損件外包裝完好,內物卻破損了,那么,這時你就需第一時間聯系客戶,并煩請客戶在面單上簽字——‘外包裝完好,內物破損’,因為這樣的簽字底單,在總部那里幾乎有著像‘法律’一樣的效用,惟其如此,你也許才有可能逃過罰款厄運。
當然還有一種棘手情況,便是外包裝和內物都破損了,一旦遇上,你往往就不得不自認倒霉了,因為你沒法搪塞,客戶的眼睛是雪亮的,一眼即可瞧出,誰都蒙騙不了。不過,也并非奈何不得,即是說,你夠聰明的話,就找一個與原包裝模樣相同或相似的,對其重新打包,然后,再第一時間聯系到客戶,向他(她)求取一張‘外包裝完好,內物破損’的簽字底單,這一來,你也許才會逢兇化吉。
但話又說回來,即使你手里已有一張‘外包裝完好,內物破損’的簽字底單,也并不等于不被罰款。因為總部電話回訪客戶時,客戶嘴上所說,跟簽字底單兩者不符,那總部照例會罰你的款,會依照客戶嘴上所說的——確有其事的、信口雌黃的。當然,倘若客戶拒絕在底單上簽任何字,那么,你也大有可能會糟——被投訴,或被罰款。
吳國最后總結到:公司最大的問題并非總部回訪客戶時,客戶嘴巴上說了什么,而是它對破損件的責任歸屬問題含混不清,抑或干脆說壓根兒不想管。平心而論,本該是拉貨司機師傅的責任,是分撥中心的錯,他卻不主動問責,不尋根究底,只一味兒搪塞,混淆,當其保護傘,最終把責任推卸到‘手無寸鐵’的快遞員身上去。
于是,到此為止,我相信但凡有過一點快遞經歷的人,他們心底大都有個共感——快遞并非人們當初所想象的那樣光鮮和容易,反倒是心酸的多,尤其是遇上了宣白不拔那樣蠅頭微利的網點老板。
我曾在網上讀到過這樣一句話,說是‘操著賣白粉的心,掙著賣白菜的錢’,這是形容時下的快遞員來著,也許這在你看來不過是一句戲謔逗笑的話,談笑間一代而過,那時卻已在一部分人心里留下了印記,而我正是那其中的一個;至少,我認為快遞行業是非常辛苦的,它比電腦維修行業磨人的多,它充滿了諸多變數——也許哪天你的網點突然倒閉了,也許哪天你的老板無端跑路了,也許哪天你莫名被公司踢掉了,也許哪天你發現已被總部罰的一無所有了,也許——它的風險程度不亞于中國的股票市場,快遞員的心態即像是中國的股民,往往都是提心吊膽的。
那天中午,盡管我已經對一些破損件的處理規則了如指掌,卻仍舊感覺不到絲毫的得意之情,倒莫名的,對宣白不拔產生一種畏葸心理,并不是說我因為敬畏他們身上的某個閃光點,精神的、或生命的,當然我是說,假使我再度跟吳國跑去公司分貨,那時見到了他們,抑或同他們在哪里狹路相逢,我想我一定會若無其事的,把腦袋左右搖搖晃晃,假裝自己忘帶近視眼鏡,對他們的招呼聲充耳不聞——直到哪天同快遞真正絕緣的時候。
那天下午我沒再去吳國店子里幫忙,我跟他打招呼說我去市區赴一個朋友的約,然而實際上我哪里都沒去,只一個人,靜悄悄蝸在出租屋內,打坐打了一下午。我的窗子朝南開的,正巧我從窗外望去,幾乎整條巷子的門面都盡收眼底,賣衣服的,賣鞋子的,它們看似獨立、互不相干,實際上卻很有默契地形成一個繁華的商業圈。大概是天熱之故,那些店子大都空蕩蕩的,那些老板閑來無事,二郎腿高高翹起,很無聊的玩手機,或面面相覷。我感到最熱的時候,便徑自跑去洗手間沖澡,眼睛閉合后,吳國說的話悄然浮現腦海,印象最深的一個是,有一次分揀包裹時,不知誰把一個防水袋包裝的貨扔到了大貨車頭上,卡在釘子上了,兩個月后才被發現的;另外一個,吳國有一次扔包裹時沒扔好,掉在地上打碎了,是幾罐老干媽一樣的辣椒醬,紅色辣椒油浸出來把一件衣服污染了,后來拿去干洗店解決了事的。
沖第二次澡時,已到了晚上,那時感到溫度降了有三十多度。眼睛照例閉合,之后三秒不到就睜開了——想起白不拔來著。
“......眼睛翻得跟牛眼似的,牙齒長的把嘴皮戳破了,”吳國煞是夸張的形容著,“哪個?哪個丟的?滾出來......”
很久以前——對吳國來說,也不過恍如昨天才發生的。他們一伙兒老板站在公司門口分貨,像往常一樣,毛手毛腳,噼里啪啦。貨快分到一半的時候,一個條式圓筒袋子包裝的貨,軟綿綿的,吳國說可能是女學生網購的瑜伽墊,卻被其他老板形容成像‘打狗棒’一樣的物件,突然飛進店子里去,把辦公桌上的白不拔砸到了。砸了一下——其實,也大概是嚇了一跳。
白不拔本人當然是完好無損的。
吳國沒有指名道姓說誰砸的、目的何為、事后如何,只一味兒夸張的形容著,“天吶!那張騾子臉......好像和誰有‘殺父之仇’一樣!我這輩子都沒見過......”也許是無意為之,當時卻被大家看作是一次早有預謀的報復行為。
很快,我草草沖完回落床上,心里隱隱感到一陣發涼,涼氣似乎有據可循,仿佛從頭頂倒灌進去的。于是,我給女友打了電話過去,一邊漫無目的踱步去飲水機前接水。
“寶寶,想你一整天了。”我匯報什么似的說道,“從早上起來,到中午,中午吃飯時,到下午,到現在,啊!人都快要死掉了......”
“那你還不知道過來陪我。”女友跟我說的是調皮話,我顯然不能過去陪她,除非大忙一過,快遞到了穩定的時候。
女友是重慶人,大學畢業后沒去哪里,我是說像一些男生一樣走南闖北,志投四方,而是選擇留在自己家鄉發展,一來距家較近,二來還能陪在她父母身邊不離不棄,這顯然也是她母親最初的意愿。她現在重慶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朝九晚五,生活極其規律。大學期間我們談的戀愛,那時幾乎每天都要約會、見面,在校園內環湖邊的涼椅上、食堂的情侶桌上、操場上......否則,簡直像是活不過明天;幾乎三天兩頭,都要去沃爾瑪購物,去新開的牛排餐廳吃大餐,去萬達廣場看新出來的外國電影,然后,一發不可收拾的待到晚上,在影院附近的情侶賓館度過一夜。
畢業后我們相見次數甚少,少的可憐。于是煲電話粥便成為常態。有時是幾個小時,有時意識過來后就到了深夜,這樣的電話幾乎每天都有,諸如‘寶寶’、‘老婆’、‘女王’之類的語言也隨口皆是,幾乎說到想吐的程度,當然所描述事件也極度相似,每天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想與不想之類。
奇怪的是,那天我們并未說多少話。我一開始的熱情鋪墊,沒有起到我想要的結果,于是接下來我幾乎無話可說,而她似乎在等我下文。
“累一天了,困得要死!”我最后找借口說道。
“那你早點休息吧!我去吃飯了。”
我幾乎整個晚上都沒睡覺。我的出租屋背后是一家‘九零后’KTV,再往后便是一排排的酒吧和KTV了,它們占據了一整條小巷子,大大小小足有十多家。盡管我與‘九零后’還有一段距離,卻還是能隱約聽到從那里面傳來的、聲嘶力竭的唱歌聲。我樓下一直到凌晨時分還是燈火通明的,沒有一家店子打樣關門,那里面大都是一些打扮時髦的少男少女在進進出出。一直到了午夜時分,巷子里還依稀有幾家燈光閃閃,巷子兩頭的‘守夜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他們忙忙碌碌地經過我的窗前,同時,不忘吆喝著挽留那些需要‘幫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