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在我接手快遞前的什么時候,吳國曾跟我講過,他說無論發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跟你的客人大動干戈,不能把事情鬧大,鬧到難以收場的程度;當然嘴皮子也不能動,除非你有理,但也得適可而止,或者,干脆不動了事。
他的意思很清楚,一旦你動了手就很難收場了,就像你一個平頭百姓的,竟斗膽打了皇帝老子一巴掌,接下來,你指定會被誅九族,被剁肉醬,被剝皮,被腰斬,甚或被凌遲。總之,是很難看的死法。跟客戶說臟話、壞話和廢話,無疑都會引得其不滿,最終投訴到你沒好果子吃。吃屁也沒有。
而我那次居然動手打了那男子。倘若按照吳國的說法,那時可能連快遞都干不了,何況不巧碰上那么多投訴件要處理。我相信,正如人們所說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軟不吃硬的,你只有給他點顏色瞧瞧,他就知道你的厲害了。
沒錯,那次動手以后,那男子就再沒有那么囂張跋扈過。據我所知,后來有好一段時間他都沒收到過韻美快遞,即使偶爾有一兩個,也悄悄拖人代取了。而那以后,他也再沒有為難過我什么,就連當時投訴過的那張單子,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記得后來我跟吳國講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竟然大吃一驚,還以為我開玩笑來著。
“是個脾氣暴躁的家伙,那時我忍無可忍。”我說。
“呃,你敢動手打人?”
“有什么不敢的。”我繼續說,“當你無緣無故被人訛去三百塊錢,店門還被故意用腳踢爛,你胡思亂想,一整夜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又收到幾十個投訴的,你被催命鬼小溫催在屁股后面處理著,你飯也不吃、拼死拼活,卻還被那些粘屎的蒼蠅包圍著,包圍著也就不說了,還被狗咬,你會怎么樣?”
“一定會把那狗娘養的抽死在店子里!連他爹媽都不認識!”吳國說。
“倒是一樣的想法。”
“可話雖那么說,”吳國接著又說,“若真換了我,恐怕也下不了手!但那并不代表我不痛恨——我對那些人仇深似海!說老實話,我曾還萌生過很多次殺死那些人的古怪念頭,包括宣白不拔那兩個狗東西,尤其是在被總部不分青紅棗白地罰款以后,心里那個憋屈呀!誰能了解?于是我腦子里想呀想,想象著電影上那一幕幕血腥殘忍的場景。可一當我情緒不定、幾近瘋狂的時候,我又想到我年邁的爸媽,想到我漂亮的妻子,想到我那時還年輕,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尤其是,我一想到,我如果真的死了,我的妻子就會跟了別的男人,我一下就慌了,就再不敢有那種傻念頭了,盡管那時一直很受屈辱。”
“我那時只想到,我接下來可能就會一無所有。”我說。
“你那時只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吳國不以為然,“你還沒遇到過一些難纏的客戶,像那種性格潑辣、蠻不講理的,那時你恐怕真要‘一無所有’了。”
我還記得,母親在那男生第二次撥打投訴電話時,一扎猛,像盾牌一樣撲擋在我面前,她一忽兒張開胳膊護我,一忽兒又戰戰兢兢地放下來,一副非常緊張而又小心翼翼的樣子。我知道,她擔怕我跟那男生扭打起來。但就是在那么一瞬間,我竟推開她沖了出去,從背后狠狠地摑了那男生一耳刮子。也許是母親的作用——護犢心切,也許是那一群大學生定定地盯著看熱鬧之故。那時,一聲悶響之后,母親又‘嗖’得一下跑來護我,那次她把胳膊大張開,緊緊地擋在我前面,沒說我什么,倒破口大罵起那男生來。
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驚住了,大家怔怔地站著,眼睛幾乎都投向那男生身上去。我想我準是打掉了他臉上的什么東西,因為他很快就彎腰在地上尋找開來;俄爾功夫,我發現一個看熱鬧的女生在花臺旁幫忙找到了一副近視眼鏡,同時,又一個女生幫他撿起了手機——用來打過投訴電話的那個手機;不遠處,幾個男生還捂著嘴嘿嘿地笑著。
我對后面發生的事,知道的并不太多,譬如說,那男生的手機是否破損,眼鏡是否完好,當然還有,他本人是否受傷,我都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件事是表哥后來幫我處理的,他一前一后,緊隨那男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直送他緩緩地離開店子。至于后來是否賠過錢,我一概不知,表哥也從未跟我提及過。有一天,我還特意問過他,但他只簡單地說三個字‘沒事了’,爾后便兀自忙去了。
催命鬼小溫第五次——也許是第五次了罷,我并不很清,只知道已經很多次了。她的電話打過來時,表哥剛打發走那男子,回到店子里不一會。那時是他接的電話,我竟以為是總部誰打來的,以為我動手打人這件事被他們知道了,要罰我款,不準我走,或要正式聲明個什么,最大的可能是踢掉我,叫我卷鋪蓋走人,而且還不用宣不拔那只老狐貍親自動手。老實說,當時也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表哥接起電話,之后又很快轉給我,說,“是公司文員打的,她叫你親自接。”
當然,我猜一定是不好的事,輕則知會我總部的罰款單已經發落下來,罰款的嚴重程度不問可知,重則叫我‘善后’如何如何——想必那時已經關門大吉了。
“已經罰款了嗎?”我輕聲問她。
本以為她會很悲哀地說我被總部罰款了,而且還被罰慘了!然后,又一字一頓,慢悠悠地說她已經不止一次的,通知過我云云,最后想辦法推卸一點責任,以免把她牽連進去。
“沒,沒有,”她很恬淡、很籠統地說道,“還不一定哩!”
“那——是什么意思?”
她略一沉吟,又說,“其實,這么著,剛才我已經幫你全部結單了。這是白姐的意思,因為可以作為緩沖。但你要知道,這都是虛假結單,按理來說,虛假結單一次要被總部罰款一千元的,后果很嚴重。但不管罰款一千元也好,兩千元也罷。總之,對你來說肯定不痛快吧?”
“嗯。”
“但是,話又說回來,只要你接下來能快速找到包裹,再一個個電話聯系客戶,解釋道歉,直到滿意了,那估計就沒事,這叫先斬后奏,你可明白?”頓了頓,又說,“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為了防止溢出來;你要知道,一旦溢出來,你就連機會都沒了,總部會直接按單號處罰你的,所以說,先結單,后處理,也是迫不得已的。而且,這還能幫你緩沖緩沖,畢竟總部的客服回訪也是有過程的,我是說,有時可能半個小時就開始回訪,有時可能一兩個小時才開始,當然也有拖到第二天才回訪的,但那樣的情況極少,少的可憐。總之,現在你還有時間處理。但你必須得抓緊,最好趕在半小時內就處理好。半小時內是保險時間。”
“嗯,嗯,只要免于罰款,怎么樣都行!”我說。
“那你現在看電腦吧,一看到消息就回復我。”
我剛要問她,是否只消把處理結果發給她即可,那時她的電話就掛斷了。于是我敲字問了她,但她并未回我,只一個勁兒發消息過來,幾乎全是前幾分鐘從電話里流出來的,只要我一回復‘嗯,好’,她便很快回我一個OK的搞怪表情。老實說,我那時真是懶得回她。因為,很快我就看穿了她的小伎倆——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關鍵時刻,她不過是想留個‘已經通知’的證據而已,以免她的老板追責于她。
有時我不由分懷疑到:這種人的聰明也許僅限于這個時候吧,為明哲保身,手里的飯碗不至于被敲碎,明明白白,在你面前裝神弄鬼、恬不知恥個一回兩回,然后在她看來,是那么的理所當然,那么的無傷大雅。
平心而論,我始終未能喜歡上她哪里,并非說,她在那種關鍵時刻所展示出的驚人的‘聰明才慧’,而是,總體而言,在我做快遞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才逐漸發現她不過是一個有著蛇蝎心腸的陰險毒婦,一個水性楊花、輕口薄舌的可憐寡婦。
那是我后來從同事王明那里得知的,他在我接手干快遞半年不到就走了,但在那之前,他已經干多年了,他還比吳國干的久一些。他說她曾在永和街那條燈紅酒綠的巷子里,跟一位渾身名牌,發型奇異,胳膊上紋著一條龍的中年男人廝混過一段時間,那時她面容端莊姣好,身材婀娜豐腴,活脫兒像個新一代的網絡紅人,但那男子后來因涉毒打架入了獄,也大概因為此故,她在兩年前的什么時候,跟她的前夫鬧離婚,離婚的原因主要是,她未守本分,不務正業;離婚的訴求,毋庸說是她前夫提出來的,據說,頭天晚上倆人還大鬧了一宿,男的喝了點酒,關門虐打了女的一整夜,拳打腳踢,還用刀片劃臉,用鞋底抽嘴,第二天女的滿臉血痂,像死羊羔一樣躺在血泊里。
總之,后來就留下了嘴上那道長長的恥辱的疤。那時他們有一個兩歲大的女孩,但最終撫養權給前夫奪走了,而且還把她凈身逐出門戶。當然,在此之前,她曾一度在酒吧做陪服工作,收入自然也不菲,而那里面的那些勞什子事誰都知道,大都是些藏污納垢的買賣。后來之所以辭職不干,原因了然于目,毋庸贅述,大家都知道她的嘴巴長得像兔唇,而且,臉上的刀疤至今還依稀可見。
后來,她又如何輾轉來到宣不拔網點的,我一概不知,當然那時也并不關心。
我平素很少見到她。除了偶爾去公司交貨,或換表哥和小強拉貨時才能有幸見到一次,其余時間幾乎都傻呆傻呆地守在學校店子里,只知道理貨,取貨,收貨,不斷地往來循環著。
但我知道:她那時所謂的忙,實際上是在幫白不拔草擬虛假賬單來著,想從中攤罰克扣,像榨果汁一樣榨取大家的血汗錢,僅此而已;她有一次因為自身工作失誤,忘掉結單,導致我被那毫無人情味的總部罰了一千元。是一個虛假簽收件,我至今仍念念不忘——那時我電腦打字發給她,說我已經處理好了,叫她幫忙結單,而她卻忙著什么,直未回復;因擔怕她搞忘,我最后又不惜打了一次電話給她。老實說,那次確實不怪我,但在月底賬單上還是被白不拔扣掉了。
我記得在事后追責時,她居然大言不慚地說我沒提醒過她,因為那次的電話記錄算不了什么,而且也沒有實際錄音,根本不算數,當然更重要的,卻還是那時沒在電腦上保留一張截圖;實際上,那條聊天記錄僅隔三日就被系統自清一空。于是我暗暗沉思:好吧!算我的錯!
但后來有一次,給系統錄入重量差額時,我可是不止一次地催過了她的,那時自己也留了點心眼兒,當即把文字截圖保留了下來,而且電話記錄也保留了,但最終因對方網點過期申訴,從而又導致幾百塊的費用未錄入賬。于是月底結賬時我跟她一提,她居然又說怪我沒提醒她,即使我拿出了有力的證據也于事無補,因為后來我竟發現,白不拔壓根兒不管那種事,還反倒過來訓斥我,說,“你自己的事,自己不操心!怪誰?”訓斥完了又反問道,“小溫是不是你請的員工嘛?你有沒有給開過一分錢的工資嘛?”
總之,催命鬼小溫像白不拔一樣,始終未給我留下一個好印象。當然我敢打賭,她在大家眼里也沒有什么好印象,除了會弄虛作假,為虎作倀,像狗腿子、劊子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