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林此刻恨不得徹底消失，完全透明，連忙正色道：“官家！昨日我與違命侯宴飲，除了唱違命侯的詞，研究詩詞，并無其他。我也不知道違命侯今日為何敲登聞鼓。”
他回到開封之后的表現雖然讓人刮目相看，但在外人看來，無非是多了些鄉野間練就的煙火氣與歷練后的智慧，先前老實賢良的形象仍然深入人心。
所以，他一番聲情并茂的表演，立馬洗刷了大半的嫌疑。
殿堂上這幫大宋的權力中樞都是政治斗爭經驗豐富的老狐貍，說孫林在這里頭一點都沒有興風作浪，那是半點都不信的。
只要不是你起頭搞事情就好。
說話間，李煜便由李神福引著上殿來。
這一步步走進垂拱殿，李煜腦袋微微有些眩暈。
先前他被押送進開封，在趙匡胤面前下跪稱臣的一幕，在他腦海中反復呈現。
他煩悶欲嘔。
那是他人生最為黯淡無光的一日，那一刻也是他最為屈辱的一刻，像是毒蛇一樣無時不刻都在啃噬他的心靈。
那種讓他恨不得立時死去的絕望痛苦情緒，再次如同潮水一般席卷了他，叫他幾乎窒息。
尤其是堂上一群身穿朱紫的大人物們，紛紛將目光向他投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是毫無遮攔白穿了衣服一樣，分外的羞恥。
他咬了咬舌尖，痛楚的感覺讓他稍微鎮定了些，上前對著趙匡胤所在方向便要行大禮。
“違命侯不必如此，且起來，不知受了什么冤屈，盡管說來。”
其實趙匡胤自己對違命侯這個稱呼也有些膈應，但他當時是真的恨透了李煜。
他盡量語氣和緩，眼神也盡可能柔和，安撫有些手足無措的李煜。
他終究還是惜才，之前開封到處傳唱李煜的詞，他極為不悅，其實不悅的是他短于文采，而文采出眾如李煜，終究不可能為他所用。
即便如帝王，也不能事事盡美。
李煜先前心臟噗通作響，也知道趙光義就在趙匡胤邊上坐著，但為了女英，為了不萬劫不復，他咬牙讓自己平靜。
“回官家，我要告我在金陵時的舊奴鐘娘。”
他低著頭，回憶著孫林教給他的說話技巧，勾起他人繼續聽他說下去的欲望。
趙匡胤果然哦了一聲，奇道：“這昔日服侍你的下人鐘娘，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讓你要到敲登聞鼓的地步？”
別說是趙匡胤，堂上其他人也被勾起了興趣。
本以為李煜真有冤屈，沒想到冒出這么一句不著調的話來，讓人匪夷所思。
你一個逃奴，與大宋朝堂何干？
孫林迅速地瞥了趙光義一眼，見他臉上也有著懵逼，暗暗興奮，看來趙光義也不知道鐘娘這件事情。
趙光義對賈琰真是厚待的不能再厚待，讓賈琰擁有那么豪華的大宅，也算是千金買馬骨。
朝廷許多中上層官員都買不起房，有了賈琰這個先例，自然有大把人愿意為他晉王所用。
也幸好你這么辦，才有了賈琰這個突破口。
他進入了看戲模式，身子往后縮了縮，存在感又弱了幾分。
“這鐘娘到了開封之后就不辭而別，昨日我府上負責采買的伴當才得到消息，原來這鐘娘自行找了個好主人，在春望橋那有處大宅子，正好被他瞧見，便問她何故不歸家。那宅子中貴人答曰，李煜府上逼仄，這大宅好，住這大宅才能夢回金陵繁華宮廷。”
啊？
趙匡胤與宰執們面面相覷。
這也太過荒誕了。
李煜敢這么坦蕩直說，顯然不是他想重溫金陵繁華往事，倒反而是這區區一個宮人，懷念眷戀金陵宮廷？
這何其可笑？
春望橋那邊有什么大宅子，竟富麗堂皇到讓這可笑至極的鐘娘直當做金陵宮廷？
一念及此，趙匡胤臉色頓時變了。
給李煜修的宅子，在開封屬實是一等一的好宅子了，比皇子的還要好。
居然說李煜的宅子逼仄，那大宅子更勝一籌？
“且說下去。”
趙匡胤瞇起了眼睛。
宰執們意識到了李煜接下來必定有駭人言語，面色凝重起來。
趙光義神情變幻不停，暗道不妙，春望橋那邊大宅子，難道說的是賈琰？
難道李煜今日是沖著他來的？
他李煜能有幾個狗膽，敢來招惹他？
就為了區區一個女奴？
他暗自冷笑，真是不識抬舉。
“那伴當回來說了，我便滅了尋回鐘娘之心，也關照那伴當忘了此事。安分守己為上！”
若是安分守己，想必安然無事，可為何來敲登聞鼓？
定然是有事情發生啊！
堂上諸人都有此等明悟。
李煜停頓了一下，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等著他說下去，這種掌控話語權的感覺，讓他胸中更自信了幾分。
他臉上露出悲憤：“可一大早，我那伴當徐定的尸首就在府門口丟著，竟無聲無息的死了，且死相凄慘。”
“官家對我優容，每日美酒佳肴，不吝賞賜，想必不是官家要殺我。或許是因為這鐘娘惹人想殺我，所以才來敲這登聞鼓，盼官家給我做主。我只想活命罷了！”
說到最后，他轉至哀聲，唇齒叩擊。
然后，涕淚橫流。
這是他的心聲，他委實想要活命，帶著女英，與其他家人，都一起好生生的活著。
趙匡胤咬牙切齒，兩只眼睛的眼皮輪流在跳。
要是往常，他早就拍案而起。
可李煜眼下這情狀，他怕驚嚇了這可憐的違命侯。
“朕心寬慰，違命侯還能信我。我欲讓你善終，誰敢殺你？”
他語氣森森，環顧四周，連趙光義也認真看了一眼。
他忽然仰天長笑，站起來一甩袖子，“走！我們去春望橋，瞧瞧是什么樣的宅子，可媲美金陵宮廷。”
趙光義胸中有一股火在躥跳，幾乎要跳腳，但無計可施，只能硬著頭皮跟著。
他看著趙匡胤扶起李煜，示意李煜一同出去，焦慮的同時，又恨恨不已。
這李煜好膽，竟敢這般耍嘴上功夫，早晚拔了這如簧巧舌。
他竟不知道，李煜有這等言語構陷，挑撥污蔑之能事。
賈琰的大宅居然能讓一個女奴夢回金陵？
但他轉瞬又暗暗咬牙，這賈琰恐怕兇多吉少。
他也開始盤算，要怎樣才能扳回此局。
“放心，這登聞鼓敲了，朕便為你撐腰！”
趙匡胤攜著李煜邁出垂拱殿。
孫林在人群最后頭跟著，依然沒有存在感。
但他此刻內心簡直爽透了，大局已定。
賈琰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