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龍王嶺其實很美。
99年這會兒，龍王嶺的砍伐還不算嚴重，也沒經歷過大火燒山，漫山遍野的茶花和野花爭相斗艷，美得讓人流連忘返。
葉家村，就在龍王嶺的半山腰。
與美景不同的是，它偏僻，窮困，落后，臟亂......
通往葉家村的崎嶇山路，一輛面包車顛簸前行。
隨著離家越近，葉成的心情就越忐忑。
還有一絲害怕。
前世，自從爺爺年底意外過世后，他就離開這里，再也沒有回來過。
二十年了。
從車里望去，視線所及，一切都是當初離開的樣子。
郁郁蔥蔥的山林，落敗破舊的村落，崎嶇蜿蜒的山路，還有隨處可見的牛群羊群，以及流著鼻涕，光著屁股，跟在牛羊群后面，肆意奔跑的追風頑童。
當然還少不了這個年代農村特有的時代標語。
【農村重點是要管好兩個口：填上面的口，堵下面的口】
【一人結扎，全村光榮】
【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空氣中是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混合著各種糞便，草木，炊煙，腐爛和瓜果蔬菜的復雜氣味。
這讓葉成越發忐忑起來。
一部份，是因為近鄉情怯。
另一部份，是因為爺爺。
一想到爺爺，他的眼睛便紅了起來，熱淚盈眶。
那個把他養大，疼到骨子里，臨死那一刻，也放不下自己的老人。
那個滿臉皺紋如刀刻一般，卻永遠把腰桿挺得像標槍一樣筆直，不服輸，不服老，堅信人定勝天的老戰士。
那個和藹，正直，豁達，善良的葉家老爺子。
重生之后，他第一時間就想回來看爺爺。
但他很怕。
他怕這是一場夢。
當推開家門的時候，夢醒無痕，一切了無蹤。
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種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其悲。
面包車經過葉家村，沒有停，而是向上開進一個叉路，再爬了數百米的坡，在一處用荊棘林圍起來的果園停了下來。
爺爺就在住這里。。
爺爺叫葉向前，73歲了。
自從和三個兒子分完家后，就搬到了自己的山地上，搭了個泥胚房，種了一片蜜桔果園。
葉成在這里長大，留下太多記憶。
“你看我爺爺在不在？”
下車前，葉成突然對鄭健說。
鄭健有點不明所以，都到自己家門口，還要我去看什么？
多此一舉不是。
不過見葉成莫名緊張的樣子，鄭健也沒多說什么，跳下車，推開木柵欄，走進院子，大聲叫喊：“老爺子，在嗎？老爺子......”
鄭健就在隔壁村，離得近，經常來玩，這里他熟門熟路了。
一邊喊，一邊往泥胚房走，老爺子沒回話，估計下地干活去了，卻竄出來一條大狼狗，沖他狂吠，嚇得他掉頭就跑。
一邊跑一邊罵。
“臭狗，渣狗，老子給你帶那么多好吃的，就是不認我。”
大狼狗叫黑虎，也不追，把他趕走就算了。
突然，黑虎抬起頭，看向面包車。
那里有股熟悉的味道。
葉成終于忍不住了，跳下車，大叫一聲：“黑虎！”
黑虎頓時狂咽一聲，沒錯，就是那種夾雜著興奮，委屈，甚至哭訴和激動的嗚咽聲，撒腿狂奔而來，幾乎是跳進葉成的懷里。
抱著黑虎，葉成上下其手，用力一番蹂躪。
眼眶濕了。
“我爺爺呢？帶我去找他。”
黑虎這才依依不舍離開懷抱，在前面領路，跑進果園。
葉成在后面緊跟不舍。
心跳越來越快。
果園深處，黑虎終于停下來，一個永遠把腰桿挺得像標槍一樣筆直的老人，正在用農村特有的長柄大糞勺，給桔樹澆水。
看見葉成，老人沒說話，只是慈詳笑了笑。
然后放下長柄大糞勺，掏出一根卷煙，點上。
“走，回家。”
“中午殺雞！”
沒有噓寒問暖，沒有故作矯情，有的只是淡淡的，親切的，熟悉的深情厚意。
兩世為人，久經滄桑。
葉成原以為自己能控制住情緒。
但看見老人，他渾身顫抖，一股暖流在身體里激蕩，腿像灌了鉛一樣，怎么都邁不動，眼淚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整整二十年了。
無數次在夢中想起。
無數次在夢中悔恨。
如果可以重來，他就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那場悲劇，讓爺爺安享晚年。
蒼天有眼。
終于給我彌補的機會。
見葉成緊繃著臉，神情異常，淚流滿面，葉向前神色一凜，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什么情況？哪里不舒服？”
葉成用力揉了揉眼睛。
“沒事，被沙土迷了眼。”
“爺爺，回家！”
……
看著泥胚房里一大堆東西，葉向前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21寸大彩電。
冰箱。
洗衣機。
煙，酒，茶，還有各種各樣的肉。
以及水果。
葉向前粗摸估計了一下，煙酒茶肉這些零碎不算，光那電器三大件，少說也得四五千。
普通人一年的工資了。
葉家村除了村支書他家，還沒幾個人能同時置辦的起。
整個村連彩電都沒幾臺。
大部份人還是看黑白電視。
有的還在聽收音機。
比如他。
點上一根卷煙，葉向前用力吸了一口，略為渾濁的雙眼，突然變得犀利起來。
“跪下！”
“老老實實交待，你倒底干了什么壞事？”
“人可以窮，但不能沒了骨氣。”
“千萬不要像你......”
說到這里，葉向前意識到什么，及時止住，轉身走進內屋，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根棍子。
葉成順從的跪在地上，卻是笑吟吟的看著他。
小時候，爺爺就是這樣教育他。
熟悉親切的感覺。
真好。
“老爺子，您誤會了。”
這時鄭健趕緊跳出來解釋，并從葉成的背包里，拿出一個燙著金字的紅本本。
“你看，這是你孫子到市里參加音樂比賽的獲獎證書。”
“一等獎！”
“就是第一名，最棒最牛的那一個。”
“這些東西都是獎品。”
“嗯......還有好多好多獎金。”
鄭健的表演很到位，跟真的一樣，天生就是塊演戲的料。
葉成偷偷給他豎起大拇指。
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