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之后，借著聚會與晚宴之間的空當，我在唐莉絲的引領下來到船艙三層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前，沒想到這兩天以來我與夢蝶同在一層樓，明明有很多機會相見，卻始終沒能看到她的身影。
故意避開了吧……
開門的是今早向我出手的狂妄小丫頭，她看到我與唐莉絲一同到訪，瞬間會意，猶豫了一下，向我微微欠身。
“陸迪先生，今天真是失禮了。師父正在……”
小姑娘瞻前顧后，房間深處卻傳來一個柔美卻冷漠的聲音。
“請他進來。”
我心中一暖，燃起些許希望，與唐莉絲對視一眼，后者露出鼓勵的微笑，牽著開門的少女退到一旁，我吸了口氣，跨入屬于蕭夢蝶的世界。
房門輕輕關閉，女子特有的暗香從四面八方襲來，縈繞在整個房間。與我的單間客房不同，這是一間套房，門廳前有三扇門，我心跳加速，向中間的虛掩房門走去，沒有敲門，而是輕輕推開，映入眼簾的是一襲名貴地毯上，俏生生站在全身鏡前試穿晚禮服的婷婷女子，盡管面容絕美，卻非常陌生，與之相比，她的氣質更接近記憶里的那個人。
“夢蝶……”
我輕聲呼喚，女子沒有回頭，只是從鏡子里看著停在門前的我，沒有微笑，眼角眉梢間卻總是透出一種即將綻放的笑意。
“好久不見了，嬰。”
我胸口一陣發悶，已經有多久沒人這么稱呼我了，然而胸悶中不容忽視的悸痛，卻來自她平靜如常的態度。她的眼眸中沒有愛意，只有那淡然的有些捉摸不定的惆悵，就仿佛一個歷經世事的成熟女人面對少不更事時傾心相待的初戀對象，回首往事，唏噓感慨多于輾轉思念。
“是啊，很久了。”
我整顆心揪在一起，猶如被一只長滿鋒利鉤刺的粗糙魔爪死死捏住，對方不經意間地輕微蠕動，就會令我遍體鱗傷。
“對啊，久得都要忘記多久了。”
我感覺得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怨念，正一點點蔓延過來。
“我找了你十幾年，最后找到了我的太祖姑母。唐嬰，你行啊。”
不是嘲諷，而是陳述事實。我不想解釋，既然沒能相知，那就無需多言。我只是凝望著她跟以前不太一樣的背影，緬懷曾經的歲月。
“你都沒看一下，就把我沉下去嗎？”
她輕輕蹙眉，一如既往的好看。
“你既然看著我沉下去，怎么也不下來看看！”
她的語氣稍顯嚴厲，更多的是氣憤，眼神中戾芒一閃，“蕭夢蝶”猛然轉身，直勾勾盯著我。
“我哪點不如龍璇音，她就算死了，你也能接受她的轉世！幾十年如一日陪在她身邊！還有蕭靈昀，你是有多缺少愛，才會對一個比自己大一百幾十歲的老太婆……”
我的心更痛了，你不是不如龍璇音，而是我與她更能理解彼此。假如你真的明白愛是守候是奉獻，就不會去計較靈昀的身份和年齡。
“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接受我，我只不過是她的備胎，對吧。”
這句話她說得輕松，聲音中的顫抖卻出賣了她的本心。她沉默良久，勉強露出一個很不自然的微笑，冷漠地說道。
“你知道夢中飛升的人會去哪里嗎？”
此言一出，我渾身緊繃，這是我迄今為止最為關心的事，她看到我的情緒變化，了然而又不屑地一笑。
“你猜的沒錯，飛升就是來到現實。”
我控制不了情緒，激動而又欣喜地瞪大雙眼。蕭夢蝶再次露出微笑，只不過這次更加冰冷、漠然。
“但是，過來的只有靈魂。”
我疑惑不解，同時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燕雪霽似乎正在等待我這個反應，朱唇輕啟，緩聲說道。
“靈魂就是一縷攜帶主觀意識的能量，可以無處不在，卻永遠無法與我們接觸。”
我的心停跳了……良久，整個人仿若墜入冰窟，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打擊都要沉重。也就是說，我的夢想，正在追尋的未來，并為之努力的一切，都只是一場空，比江湖夢境更加飄渺虛無……
沉默良久，我已不再注意對方的視線，也不去管她心中的想法，無論怎樣都好，對我而言都無關緊要了。
經過最初的震撼與痛苦，稍稍恢復理智以后反而感覺渾身無力，似乎即將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就連“我”這個微弱的感覺也在逐漸變得模糊。
“好了，陸迪先生。我還要換衣服，晚宴上見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她這句逐客令的效果，總之我就這么毫無反抗地走出那個房間，沒有在意她此刻的神態，來到走廊上，耳邊總是響起一些模糊不清的聲音，可他們究竟在說什么，我一點也沒在乎。
大概就這樣渾渾噩噩走到甲板上，又看到許多人在布置露天沙龍的場地，下意識回頭凝望三層船艙，依稀記得剛才好像一步就從三樓走廊來到了這里。
我輕輕揮手，提起一瓶烈酒，仰頭猛灌一大口，辛辣的酒漿順著咽喉灼燒胸膛，味道的盡頭略帶一絲絲若有似無的甘甜，回味無窮。然而我來說，這卻是前所未有的苦澀。
我毫無防備地邁步向前，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踏在起伏的波濤之間，身體不由自主地下沉，一秒鐘就沉入黑暗冰冷的海底。
璇音……大漠沙丘。
璇音……幽靜山谷。
璇音……崖畔客舍。
璇音……天山之巔。
璇音……大理別院。
璇音……空山庵后。
璇音……星宿大殿。
璇音……幽冥山下。
璇音……山谷茅屋。
璇音…………
我想仰天長嘯，卻被灌了一口腥咸刺骨的海水。
我活下去的理由，終歸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環。
無處不在……卻永不可相見……
無處不在……你在哪？
不可相見……你又在哪？
我完全放開對身體的掌控，任海底的高壓從四面八方涌來，痛苦卻毫不抵抗，就這樣放任生命的流逝，結束一切痛苦。
忽然間，我能清晰感覺到的強大劍意從靈魂深處升起，頃刻間貫穿海底，將我包裹在白色的氣浪中，不可抵擋的推動力帶著我飛出海面，騰空而起，無數蒸發又冷卻的純凈水珠凝聚形成一把把晶瑩的長劍，眾星捧月般將我圍攏。
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海水還是淚水，灼熱的視覺里，璇音出現又消失，仿若虛假的幻想。
“不！”
我拼盡全力，抓住那瞬間的臆動，妄圖留住剎那的永恒。
我不能失去你！你既然無處不在，就讓我感受到你的存在！
我不計代價地運功，已經稱不上調動真氣，只是不顧一切地透支生命，釋放我的所有，企圖創造瞬間的奇跡。
周圍不計其數的透明長劍向中心聚攏而來，碰撞融合，破碎重組。能量在消耗，生命在燃燒，意識在模糊，而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卻愈發清晰。
伴隨著一道通天徹底的白光貫穿肉眼可及的上下兩個方向，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介乎真實與幻象之間——
“我，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