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事難為你。從小你就樣樣憑本事,不屑旁門左道。尤其痛恨走后門、拉關系。可學校是學校,社會是社會。
你瞅瞅你們單位,上得快的,走得順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會來點事兒,跟領導近乎近乎的有機會嗎?
不是你老爹我勢力,是這個社會勢力,老實人耗不起。我們家好不容易出了個先生,也算祖上保佑。
難得姚市長,還有你們那個什么副校長,說要給你介紹閨女的那個,王組長的照顧。只要你好好干,級別待遇都會有的。說不定還能去教育局當個官,那我們家可是氣派了。”
“爸,讓姚市長幫忙這事就此打止,以后別再背著我干這種事了,我怕還不起。”
“哎,你以為我想啊?還不是遠山那小子不爭氣。只要我還有口氣,就得給他想辦法弄個結實點的碗啊。
再說了,只要你好好把姚市長他閨女教好了,就是對他最大的報答了。人家又不要你金山銀山地去送,怕什么?”
“有些事跟你說不清,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想走的路。我不會一直寄人籬下,臥薪嘗膽不意味著卑躬屈膝。”
“你說的那些我不懂!我和你媽老了,想的就是你和遠山都好好的。
對了,前兩天,有人提了一些雞鴨和特產送到我們家。說是你朱大哥的一點心意,你媽留了不少好的,等著你回來呢!”
“爸!你們怎么隨便收別人東西啊?”張疊山怒斥著,扭過身朝向墻壁,竭力用手捂住電話。
“我回來的時候,東西已經擱門口李大爺那兒了,上面寫了張紙條。我當是你朋友,也沒多想,就讓你媽做了吃了。難不成,這朱大哥碰不得?”
張疊山的腦子快速搜索著,他認識的人里,姓朱的,實在少得可憐。
難道?
他的后背霎時緊繃,額頭冒出虛汗。
“總之,以后誰送來的東西,你們必須事先問過我才行。否則,哪天我被坑了都不知道。”
他本來想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想到父親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還是沒講出口。
他不過是一個國營小廠的退休職工,一個月拿著兩千不到的生活費養家糊口的老黃牛。
人到暮年,想過點安穩太平日子,他又有什么錯呢?
張疊山的無奈、苦悶無處發泄,除了他自己,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推諉的對象。
成年人的世界復雜在于,每個人都只能站在自己那個圈思考。但可悲的是父親的那個圈扯住了他的腿,讓他被迫踩入了泥坑,想脫身只怕是再干凈不了了。
他收起手機,提了那柄掛在架子上的傘,一步一杵在地上,想看看外面是不是還下著雨。
窗戶上沾滿了水滴,一推即落,劃出一道道淚痕。
地面仍是濕的,暖黃路燈下的一小灘水猶如明鏡,平靜光亮。
一抬頭,遠方的操場四周圍著一圈球型的白熾燈。
兩個身影,移動著,依稀可見。
一張白色的紙,疊成方塊,出現在桌角上。
羅御風抬起眼,伸手拿了過來,嘴角歪了歪,翻開來看。
通常他只有傳遞的份兒,這次他可以放心打開,上面寫明了“羅御風親拆”。
“都快下自習了,衛瀾怎么還沒見人啊?”
是向堯的筆跡。
羅御風眉頭一擰,瞟了一眼墻上“滴滴答答”的鐘。
稍一計算,衛瀾確實已經去了近兩個小時。
忽而,心口緊了緊,趙凱的事浮上眼簾。
他趕緊棄了筆,雙手一撐,推開椅子,跑出了教室。
冷雨夜的操場空無一人,圍欄上隔著十米矗著的大燈泡,光芒只夠顧著半個跑道。
此外向內依舊是黑的,尤其是已開始肆意生長的雜草,未知的恐懼搖曳在風中,發出“沙沙”響。
女孩校服的拉鏈頂端露出白皙的長頸,下面是一圈圓領白針織衫,很薄的那種。
她的身子時不時哆嗦好幾下,顫栗著把手再往口袋里伸幾寸。上身躬著,恨不得頭能藏進衣服里。
她的步子邁得很大,連走帶跑,并不避開水洼,白色帆布鞋的白頭滿是水漬。
少年雙手擒住柵欄,整個身子往上一縮。雙腿一蹭,跨了過去。徑直跳下,利落干脆。
“怎么在這啊?好找一通。”少年跟了上去,并排走在女孩身邊。
女孩毫無反應,視他如空氣,只管向前沖,步伐決絕。
“你怎么了?冷嗎?”
女孩依舊無聲。
他自知沒趣,又奈何不占優勢,騎虎難下。索性跟在她身邊,絞盡腦汁琢磨著。
她的頭發迎著風向后拉著,像一面黑旗,突顯出清雋、冷酷的側臉。
“我給你講個搞笑的事啊!前兩天,我給你買牛肉粉的時候,一時腦子蒙了,忘了跟老板說別放辣椒。
乖乖,老板娘實在啊,一瓢辣椒往上一扣,正要打包封裝,我傻眼了。
立刻叫停,抽出一雙筷子,我就挑呀挑呀挑,挑了半天還是沒弄干凈。你猜后面怎么的?”
他特意望了她一眼,只是為了確認她在聽,又接著說,“我想來想來去還是不行,就讓她重下了一碗,自己把那碗吃了。
那酸爽,天,你是沒看到,我鼻涕眼淚都出來了。李輝那小子剛好路過,看笑話似的,笑地都快背過氣了。哈哈,你是不......”
“能別說了嗎?”女孩剎住腳步,轉過身來,打斷了下文。
他尷尬地笑了笑:“怎么?不好笑嗎?”
“對,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她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像巴掌打在他臉上。說罷轉身,起步,向前走。
他有些挫敗,心里不爽。愣了幾秒,還是跟了上去。
“就你脾氣大,我這輩子還沒伺候過這么難搞的女人。”
“那你跟著我干嘛?趕緊滾啊!”女孩咆哮道,鼻子里冒著粗氣。
“你叫我滾,老子偏不滾,”他把頭扭到一邊,嘴里念念叨叨,“你以為你誰?天王老子?一代女王?”
他本就浪蕩成性,從不節制,十幾年養成的臭脾氣習慣性上了頭,一經點燃,跟炸藥桶似的。也是對著她,尚還不依不饒地杵著生悶氣,跟自己鬧別扭。換了旁人,拳頭怕早就伺候上了。
女孩倏地止住腳步,蹲下身來,將頭埋在腿上,抱頭痛哭。
他剎時傻眼了。
一秒前一肚子的火消失殆盡,接踵而至的是徹頭徹尾的手足無措。
她的聲音撕心裂肺,聽得近在咫尺卻袖手旁觀的他尷尬又心慌。幾度試圖伸手去撫她的頭,卻終究打住,他怕招致更壞的反饋。
對她,他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凡她能開出的條件,他定會二話不說照單全收。
奈何她現在卻啞了,滿嘴機靈只用來哭喊。
他蹲下身來,靠在她旁邊,貼著她一條胳膊,讓她知道他沒走。
約莫十來分鐘,她哭累了,聲音漸小。緩緩揚起頭,發絲凌亂粘在滿是淚水的臉上,突出一雙殷紅的眼。
“你怎么還沒走?”她抽泣著。
他的心揪著疼,咬了咬牙:“誰干的?是不是張胖子?”
她雙眼一閉,像是跌入了深邃的夢中,嘴瓣發顫。
他“嗖”地站起身來,就要邁步,一只手抓住了他垂下的臂膀。
“別去,別去。是我自己,和他沒關系。”
“我不信。我找他去。”少年推開她的手。
“羅御風!求你了,別去。給我留點最后的尊嚴,行嗎?”她站起身來,央求道,喉頭里帶著哭腔。
他背對著她,抿著嘴,抬起頭望向深邃的夜。
“我就搞不懂了。為什么非要搞什么‘三好學生’,能當牛肉面還是春花餅了?很酷嗎?有多酷?”
“它是進入那個圈子的唯一鑰匙。單是憑成績,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讓他們多看一眼。”女孩悲憤地抹去臉上的淚水。
他皺起眉頭,擠著雙眼,轉過身:“那個圈子?哼,原來你那一臉清高,滿嘴的不在乎都是裝的。你恨不得明天就在狗屁‘竹林七賢’門口等著給他們擦鞋!”
“人往高處走,我想優秀,想被人肯定,被人看見,有什么錯?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只有勝者才能贏得尊重。”
“為什么?”少年轉過身來,打量著她,“你樣樣優秀,干嘛非要削尖了腦袋往高分那一條胡同里鉆?
他能讀能考的上清華北大,留校當教授、做科研,咱能說能干的人未必就沒了活路?往后走上社會,講白了拼的還是實力,是綜合能力,凈能考試就一輩子睡金枕頭了?”
“我曾經也以為是這樣,我以前的老師、任校長,甚至王青云,個個張口就是素質教育,口口聲聲要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人。
可事實是什么?事實就是:你德行好不好不重要,體育美術棒不棒不重要,勤不勤快都不重要。你成績不好,無權無勢,連入場券都沒有!”
他不再反駁,雙手叉腰,揚起頭,長吁一口氣,擠出一絲笑意。
“衛瀾,別那么悲觀。除去幾個后臺硬的,大多數人都要站在一個起跑線上。現在才高一,還有兩年,足夠你追上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最后的慰藉。
顯然他給不了她要的答案,他不是同行者。
她放棄了,松垮垮的肩膀垂下兩條毫無力氣的手臂。
他猜出了她的心思,心中不甘,憋著一股勁,挪到她身邊。
緩緩抬起手,試探著為她撩開雜亂的額發。
“只要不放棄,沒人能打敗你。別怕,世道險惡,我們一塊兒走。往后,你去闖蕩,我來殿后。”
他的話尤儂,柔聲入耳,牽動著最細微的神經,麻痹著緊繃的神經。
她淡淡望著他彎彎的眉眼,心里像捂了一顆煮熟的雞蛋。
右手任由他拽著袖子牽著,一前一后朝著燈光四溢的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