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四班,似乎只有她是意料之外,觸不及防。
面對張疊山的突襲,衛瀾握著筆的手張開了又握緊,握緊了又張開,寫不出一個名字。
她標直地靠在椅背上,額頭的汗已風干,泛出涼意,靜靜地望著講臺兩側忙著計票的朱奇、陸峻鳴二人。
這一次,張疊山沒有再邀請她唱票。莫名的失落席卷而來,不自覺將手中的那張紙揉得更皺了。
陸峻鳴將手中的票全部退回給坐于其中的張疊山,朱奇緊接著將一張紙也遞了過去。兩人對視一眼,各從兩側回到座位上。
張疊山將手中紙的翻閱一番,全部疊好卷成一個小紙筒,握在手上。站起身來,踱步下講臺。左顧右盼著,掩飾些什么。最終將腳步落在第二組五排,伸出手敲了敲桌角。
“你跟我來下辦公室。”
衛瀾把筆放下,站起身來,理了理黏在腿上的裙褲,跟在他身后。
教師門一開,少年一雙銳利的眼像黑夜里的雪,近在眼前。手中端著一大堆凈白底,布滿小黑螞蟻的A3紙。
“你也跟我來。”
張疊山繞到最前面,怕兩人沒跟上,刻意在樓梯口停下來等。
直到見到二人一前一后跟著,才重新邁開步子朝著辦公室走去。
諾大的辦公室空無一人,冷氣十足,燈光亮堂,像是等著他們的到來,特意空著。
張疊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中的卷筒紙放在桌上,側過身來。
羅御風將手中的資料“哐當”扔在桌上,面不改色。
“羅御風,早知道你那么能耐,只讓你拿資料,還真大材小用了。”
張疊山的開場尖酸刻薄,連衛瀾都覺得不自在,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右手按在垂下來的左臂上。
“感謝張老師夸獎,我做事坦蕩,不挑活兒。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直說。能耐談不上,誠意還是夠的。”
“啪——”
張疊山一個肉掌拍在桌上,震得瓷杯“當啷”一響。
衛瀾條件反射閉上雙眼,上身緊縮。
“少跟我在這里耍貧。把你上學期如何收買人投票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否則有你好看。”
衛瀾耳朵拉得老長,側過臉,瞪大了眼睛瞥著羅御風。
“你都知道了,還要我說什么啊?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唄。”
“羅御風,我跟你說,這件事的性質相當惡劣。你游說同學,集體作弊,不把老師放在眼里,不把學校放在眼里。”
“你也說是游說,既然是游說,怎么又變成作弊了?我只是好心提點了下大家,不要被利益假象遮了雙眼。在投票之前應該問問自己的心,究竟誰才更配的上‘三好’這兩個字。”
“行,你嘴硬,你能說。你給我站著,我問她。”
張疊山怒目轉向衛瀾:“他不說,你說。究竟怎么回事?為什么要作弊?是對自己沒信心嗎?”
“張老師,我不知道你們到底在說什么,我實在沒聽懂。什么游說,什么作弊,什么意思啊?”
衛瀾有些焦急,又有些害怕,她有不好的預感,可又無處可逃。她想要真相,又害怕被其灼傷。
“哼,你們兩這是唱哪出啊?雙簧?我告訴你們,我生平最痛恨這種事,小小年紀就學來這套,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
羅御風一步上前,從衛瀾身后竄了出來,擋了她半個身子,將她圈在自己的背影里。
“這事是我干的,和她沒關系。我花錢請客,大家開心,就給我捧場子,投了我‘師父’一票,就這么簡單。”
“師父?好一句師父。你買全班幾十票,沒少花錢吧?”
“張老師,你這話說的就太沒意思了。衛瀾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大家之所以在投票的時候想不起她,是因為有人偷換了概念。
把明明白白的‘三好’變成‘一好’了,什么思想、道德、勤勞、善良、綜合能力統統滾一邊,只拿‘成績’論英雄。
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不過是給大家提個醒,弄弄明白‘三好學生’的概念究竟是什么。”
張疊山冷笑起來,一聲比一聲大,臉上的贅肉顫抖著,目光里流出憤恨的優越感。
“有目共睹?哼,看看這是什么?”
隨手將桌上的紙卷筒攤開,抽出最后一頁,按在桌面上。
“這里面衛瀾有幾票?上次投票的時候她又有幾票?羅御風,我只是臨場突擊了一下,你的鬼把戲就不堪一擊了。”
羅御風并不知道他離開的間隙發生了什么,反應還沒跟上。可衛瀾卻擦亮了眼,看清了自己名字下寥寥的幾豎幾橫,喉頭哽咽。整個人躲在他身后,把頭扭到一邊。
“這是剛剛,我讓全班公投的這學期‘三好’的人選。你也看到了,衛瀾的票寥寥無幾。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大家不是拿了你的好處,迫于你的威脅,怎么會出現這么大的反差?”
羅御風當頭一棒,憋成了啞巴。
他確實想不明白為什么衛瀾只有五票?
難道全班幾十個人就真的只有陳曦、向堯、李輝這幾個有良心的?
“無話可說了吧?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么可爭的?起先有人匿名舉報你們作弊我還不相信。想不到一驗,果然如此。衛瀾,你可真讓人失望。”
“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她壓根不知情。背后操作的人是我,她這種小白兔要是知道了,還不得膽戰心驚,沒完沒了了?”
“羅御風!你給我站到一邊去!”
張疊山拍案而起,一張圓臉漲得老紅,唾沫橫飛。
羅御風這才不情不愿地挪了地,一轉身,露出身后淚眼朦朧的雛鳥。
“衛瀾,行!就算我相信你完全不知情,可身為副班長,你也應該和這種人劃清界限,保持距離。”
“……”
“想要爭先創優固然是好,可也斷然不能不折手段,違背原則。還好上次王組長考慮周全,否則你要是真評上了。等今天這事再爆出來,還不曉得要鬧成什么樣子。”
“……”
“還有,陸峻鳴受傷,你作為副班長,為什么不跟班主任匯報?”
“我以為他跟你反應了,你是知情的,所以才批了假。”她的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陸峻鳴只跟我說身體不適,需要休息幾天。好,就算他跟我說了,作為管紀律的班委,你是不是也應該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更何況事發的時候你還在場。”
“……”
“你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步步為營,沒少得我夸獎。偏偏這件事就忘了?我敢說,如果不是因為肇事者是羅御風,你怕不會裝聾作啞。”
“張老師,這件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之所以沒報,真的是以為班長已經跟你說了。”
張疊山把臉偏到一邊,一副冷眼相對的神情。
那封信里描述的前兩件事,都已按其推薦的檢驗方法一一得以應驗。這強大的好奇與刺激感,讓他無暇顧及微弱的反駁,只想立刻將最后一件事也挑明了,好揭大獎。
“我最后再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經常偷拿陸峻鳴的筆記本?”
“我沒有——”
“沒有?那是他主動借給你的?”
“是。”
“所以你作為感謝,就公費私用,買了水果籃子犒勞他?”
“我沒有——”
“沒有?”
“我是給他買了水果籃子,但是那是我用自己錢買的。而且也不是為了感激他,是去看望下他的傷勢。”
“單獨探望?我記得你們二人很少交流,為什么突然想去看望他?”
“只是想去看看他的傷好了沒。”
“怕是因為心里愧疚吧?因為他們倆個大打出手的原因正是因為你——”
衛瀾猶若一只被夾在捕鼠器上的獵物,動彈不得,又驚恐失措。滿臉淚痕、欲語還休、心力交瘁,最后那層皮也要被活剝了。
“喂!你到哪里聽來的這些八卦新聞?就在這里冤枉好人?”
怒吼聲從一側傳了過來,羅御風大步上前,逼在張疊山眼前。
“你給我站住!我跟衛瀾說話,你緊張什么?啊?激動什么?”
少年瞪著眼,把頭扭到一邊,抿著嘴,咬著牙,兜在口袋里的拳頭繃得緊緊的。
“父母花了那么大心思讓你們來這里學習,是要深造進取的,是要考高分進大學的,不是讓你們玩耍嬉戲、談情說愛的!”
五雷轟頂,晴天霹靂。
一股激蕩的洪流吶喊著猛擊堤壩,一浪蓋過一浪。
“嘩啦”一聲。
水聲滔天,震耳欲聾。
“張老師!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沒有作弊投票,沒有公費私用,沒有偷拿筆記,更沒有談情說愛。
我不知道究竟是誰跟你說了些什么,可我絕對不會承認我沒有做過的事。也請你不要繼續無休無止,毫無憑據地侮辱我的人格。”
這聲悲憤的吶喊封住了張疊山的嘴,乘勝追擊的勁頭被壓了下去,可他依舊不愿以這種方式收尾。
似乎,只有全勝了,他才能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排除那些戳良心的人和事,輕裝上陣。
他長舒了口氣,舔了舔冒煙的兩片唇:“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想繼續爭‘三好’,就好好把書讀好了,把分數漲上去,旁的都別白費心思了。”
衛瀾冷笑著含著淚:“什么是旁的?是德?是體?是美?還是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