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粉店的卷閘門剛開,門口就站著一位客人。
老板王春華手當蒲扇,趕緊撩開鍋里蒸騰散出的熱氣,眼睛一亮,張嘴就道:“好小伙,今兒這么早?”
羅御風勾了勾嘴角,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最靠外的桌邊。隨手把肩上的包卸下來,放在腳邊的凳子上。
“這都才五點過幾分呀!”王春華搓著手中的圍裙,繞到操作臺里面。
“睡不著就起來了?!绷_御風一把捋過雜亂的頭發,腦子里掠過昨晚她梨花帶雨的臉龐,狼狽不堪的模樣,心尖忍不住一陣刺痛。
“你們年輕人哪里有睡不著的,倒是我們這些年紀大的人經常失眠。惱火的很勒!”
她從腳邊的桶里抓起一把白簌簌的米粉,往瓢里一放,提起來直接扔進滾燙的大鍋里。回過身來,“我呀,誰都不羨慕,就羨慕年輕人。
有精力、有激情,想要的都可以爭取。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啊,你才會知道,好多事啊,你不得不服軟啰!”
羅御風定了定神,長吁了口氣,笑了笑。從筷子筒里摸出一雙一次性筷子,掰開。一手一根,互相摩擦,去掉毛刺。
“還吃牛肉?”王春華手里已經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粉。
“嗯,牛肉?!?/p>
“呵呵,自你來我這吃粉,就沒見你換過口味。像你這樣的人啊,心眼死,認準了肯定不放手。有這股勁,沒什么事辦不成的?!?/p>
王春華利落地舀了一瓢滿滿的燉牛肉,攤在白色的線條上,碗里立刻就有了顏色。
羅御風接過碗,一時興起,抿了抿嘴:“也不是所有事都能成的?!?/p>
王春華來了勁:“別的事我不敢說,搞學習、搞事業絕對是把好手?!闭f著她翹起大拇指比劃著,樂呵了一陣,又慢悠悠地補了句,“當然啦,以后要是追姑娘的話,容易吃虧?!?/p>
羅御風正夾起一筷子粉,立馬放了回去,抬起頭斜著頭,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真的假的?”
“當然比真金還真。女孩子的心思都是反的,你追地越賣力,她越不搭理你。
哪天你不追了,她就會反過來找你。要是你一股腦兒跟在女孩子身后,掏心掏肺,鐵定吃虧。”
羅御風忍不住噗呲一笑,臉上浮出絲絲羞澀,扭扭捏捏地埋下頭去喝了一口熱湯。
只有這樣人跡鮮至的清晨,他才敢肆意露出的神色。
王春華見他如此神色,揣摩著猜中了幾分,自得其樂,傻笑個不停,可轉瞬又恢復如初了。
十幾歲的孩子各方面看起來都已和自己無異,七情六欲的話題皆是人之常情。
可只要意識到他們仍舊穿著老舊的校服,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就會覺得自己的話過于唐突,顯得不合時宜。
漸漸地人過往的人多了起來,王春華的店里陸續涌入了一波又一波食客。起先在內室的幫手也鉆了出來,小店又燃起了煙火氣。
羅御風漫不經心地攪著碗里的粉,一根根往嘴里送。除了時不時瞟上一眼進來的人,兩只眼睛全在街對面的小路上。
忽然,他雙眼一亮。手中的筷子置在桌上,抓起書包往肩上一掄。
沖出粉店,手忙腳亂地扶起斜靠在墻邊的單車,立馬跳了上去。使勁瞪了幾腳,一溜煙混進了人群里。
王春華手里活兒不停,分出神朝著街對面望去。
一個身穿白衣短裙,標志利落的短發女生正從巷子里走出來。她不禁嘴角一彎:“原來,不能成的事是個哦!”
衛瀾顫顫地伸出手去摸眼周,果然還是腫的。心里忍不住又泛出絲絲委屈,眼淚含在框子里悠悠地轉。腳下的步子卻半點不敢耽誤,得趕緊趁著人少先進教室去。
她強用理性壓住一切念頭,伸出手臂在臉上擼了一把,勒緊書包帶。
這一用力,右肩上的帶頭直接斷開。整個包掉在身后,課本“嘩啦”,倒水似地全摔了出來。她不得不回身蹲下來撿。
就這一回身,一輛單車的前輪猛地剎住了。車上的少年雙手握著把手,一只腳蹬在地上,一臉驚愕的羞澀。
她看了他一眼,二話沒說直接蹲下來快手快腳地收著書。一股腦兒塞進書包里,整個抱起,扭頭往前走。
羅御風趕忙騎上車,悠悠地晃著車龍頭,跟在她身側,觀察著她側臉的表情。
“那個,你吃早飯了沒有?。俊?/p>
“……”
“今天挺早的耶,不過天氣好,是應該早起,嘿嘿?!?/p>
“……”
“你書包壞了,要不先去修一下吧?要不,去買個新的?我知道一家賣文具的店,東西特別多,每次我......”
衛瀾倏地收了步子,定在原地。
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著羅御風張著一半的嘴。
他不敢再說下去,愣在原地,聽候發落。
可她就是盯著他,一言不發。
“嗯,我是說,現在還早,買個......”
衛瀾邁開腳,兩步走到他單車后面,直接跳了上去,兩條胳膊交叉攏著書包。
他整個人都癡了,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幕,瞪大眼睛等著劇情回歸正道。
他本打算一路跟著她就好,哪怕隔得遠遠的,只能看上一眼。
沒想到......
怎么突然……
她這是......怎么了?
“走了——”
直到她冷冷地一聲令下,他才如夢初醒般上了車,用力蹬起腳踏。
天邊的云漸開,將遮掩的那抹紅釋放出來。細柔的曦光從虬枝中透出,灑在白馬路上映出若隱若現的光線。眼前的梧桐道像注入了時間的魔法,輕輕柔柔、如夢如織。
穿著白襯衣的少年踩著一輛自行車,帶著她,一起飄在空中。宛如一艘揚著白帆的小船駛入了太陽初升的海面。在看不見的時光隧道的盡頭,是金燦燦的希望。
她把雙腿伸直,露出來的一雙藕白色的小腿沐浴在陽光下,暖暖的。
微微轉頭,看著逆風鼓起的白襯衣,衣尾上下浮動,露出他結實的后背。
趕忙左臂把懷中的書包抓緊,伸開手掌比劃了一番。一個巴掌貼了過去,輕輕地將飄飛的衣角按住。
他揚起頭,笑地像個孩子,腳下的踏板踩得更用力了些。于是背上的那抹暖意也越厚重,是他想永遠牢記的溫度。
青翠的樟樹下,衛瀾靜靜地坐在一張矮矮的四腳板凳上。她的書包在兩米開外的老頭的腳邊,看樣子還有好一會兒等。
太陽開始刺眼了,她抬起手看了看手表。
“既然來了就安心等著,這會兒回去也到自習課了?!绷_御風遞過來一個巧克力甜筒。
她眉宇間欣然,接了過來,往嘴巴里一塞。甜甜的滋味充溢著口腔,一陣滿足感蒙上心頭,臉頰擠出淺淺的酒窩。
他摸了張凳子靠邊放著,直到見著她吃了第二口,才安心坐下來,長長地伸展著兩條腿。
“好吃嗎?”
“嗯。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這個?”
“你還喜歡吃什么?”
“你是要一一買來嗎?”她扭過頭瞥了他一眼,彎了彎嘴角又轉了回去。
他沒想到她會這么回答,一時間有些愣。過了幾秒,自己訕訕地樂呵了一陣,甘之若飴地吃了一塹。
“你很喜歡白色?”她用嘴撕下一塊蛋皮,“吧唧吧唧”地嚼著問道,也不看他。
“???”他沒猜出她的心思,又不愿顯露自己的愚鈍,末了索性“嗯”了一聲。
“我看你總是穿白色的襯衣,有講究嗎?”
“講究?我可沒有你們這些新時代進步青年那么講究,凡事都要說個一二三。喜歡就是喜歡,誰說一定要有原因?”
她倒是驚訝,轉過頭望著他。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雪糕,左一口,右一口,怕它化了滴下來。
“男生穿白色好看是好看,不怕你媽難洗???”
他忽然停了嘴,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著雪糕筒的尖角處旋轉。
她意識到十有八九是觸霉頭了,得趕緊換個話題。
“不過你倒是......”
“我媽死了?!?/p>
他干脆直接的回答凝固在空氣中,聲音不大,卻震地現場異常安謐。
她心里大喊“糟糕”,卻又怕再開口一錯再錯,干脆吞了一大口雪糕含在嘴里,冰涼冰涼。
“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死了。得病死的。我爸當時也哭地厲害,沒幾年就找了個女人。”
她眼珠轉地溜,輕聲道:“那她,對你好嗎?”
他把最后一小截蛋筒全部塞進嘴里,拍了拍手:“談不上好不好,我對她無感?!?/p>
親生母親不在了,一個未成年人必須靠著父親寄生,同時則不得不去面對另一個需要稱之為“媽媽”的陌生女人,長居一個屋檐下,如何會無感?
她本想再問個因果,權當是成全了自己那顆憐憫之心,但他卻已經站起身來,提著板凳走到老頭子身邊坐下,嘀咕了幾句。
老爺子扶了扶厚厚的眼鏡,擱下手中弄到一半的皮鞋,撿起腳邊的書包翻看起來。
不到五分鐘,老爺子把書包遞給他。
他檢查了一番,確認無誤后,笑著從口袋里抽出五塊遞了過去,提著書包揮手招呼她上車。
“你怎么給他五塊啊?”她一頭霧水,快步跟在他身后。
“天氣熱,不想你等,”他把靠在樹旁的自行車扶正,拍了拍座椅,“來吧,上車!”
“可是,就補這一點點,怎么要五塊錢呢?上次我補一雙鞋也才兩塊?。 彼┼┎恍莸卣驹谲囘?,非要個答案。
他挑了挑嘴角,眼里溢出笑意,逗孩子似的寵溺:“笨蛋,我們插隊了!難道不應該多付一點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