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霜隨林棲一路往清泅門而去。
沿途山河大好，風光無限。上一世，他可少有這樣愜意之時。
那時，賀霜在不息城稱帝后，他便再也沒有踏入這清泅門的地界。不為別的，只是他但凡入世，便是一個人人喊打喊殺的局面。
期初他還有些憤憤不平，但被眾仙修佛修追著打多了，賀霜便也習慣了。最后反倒不再出門，只是整日里縮在不息城遛狗逗貓，倒也清閑。
唯一缺憾的，便是那不息城永遠都是暗無天日的黑夜。陪著他的只有對師姐無盡的思念，對師尊綿綿的憎恨。
賀霜在不息城待了整整五年。不息城，城如其名。
不死不滅，無聲無息。
干涸的河道里流的是滾燙的巖漿，到處寸草不生，天上飛的都是滿嘴獠牙的怪物，甚至那里的夜空連星星沒有，時間久了他有一種自己也是怪物的錯覺。
他本以為會在那個，擁有無盡的黑暗和寂寥的不息城里了卻殘生。直到那次他為救出師姐，而走出不息城。
賀霜想到此，心里陡然沒了看景色的興致，也不知師姐現在怎么樣了。
他喘著粗氣爬過蜿蜒的石梯，汗水幾乎已經濕透了里衣。重生后這具身體，實在是糟透了。賀霜不由得心里暗罵秦文宣，究竟是哪里冒出來的妖怪？
但轉念一想，如今借宿在人家身體里，也沒什么罵人家的理由。他從沒想過自己還能來人間再走一遭，也許利用秦文宣的身體，還能再見師姐一面。
他實在是不知該恨這具身體，還是感謝。
“咳……不……我不行了，咳……實在走不動了……”
賀霜雙手撐在膝蓋上，重重地咳嗽了幾聲，險些把肺咳出來。
林棲看著賀霜虛若無骨的樣子，心底升起濃濃的厭惡。他粗暴地推了賀霜一下，眼底的不屑已是掩飾不住：“快點走，這才走了多久，你是不是想晚點回去受罰?”
賀霜被推得身子一個不穩差點滾下山去，他喘著粗氣，無可奈何地指了指林棲，偏偏又拿他什么辦法都沒有。
“我就不走，你打死我吧……我累了……實在是……走不動了。”賀霜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堅決對抗到底，動也不動。
“你慢慢走吧，若是你敢下山逃跑，我定會稟明師尊好好教訓你?！绷謼幻髻R霜眼底的神色，只是白了他一眼，不再理睬，抱著佩劍轉身就往石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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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沉，晚風將起。
賀霜走到清泅門山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大半。
可他剛要抬腳進去，就被門口的兩位仙使給攔住了：“站??！鈴鐺呢？非本門弟子不得入內！”
賀霜認得他們，從他小時候起便是這兩位仙使在看門，這一晃人生都歷經了兩世，這兩位仙使的模樣卻沒有任何變化。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沒想到這個秦文宣，連個銅鈴鐺都沒有！賀霜這下是徹底傻住了！
這個叫秦文宣的原主，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身為清泅門弟子，連個銅鈴鐺都沒有！他到底憑什么進出門派的？憑他瘦弱的身體嗎？
他自己拍了拍臉頰，氣得直打哆嗦，心里已是把林棲全家祖宗十八代翻來覆去問候了個遍。
正在發愁的時候，賀霜卻見一只雪團子屁顛顛的跑過來。
離近了一看，竟然是上一世自己養的貓！
那一團胖乎乎的雪白，腦袋瓜柔柔地蹭著他的褲管，旋即歡快地搖起了尾巴。
賀霜心頭一軟，低語了一聲：“狗崽子……”
說起來賀霜的貓有個奇怪的名字，便是“狗崽子”——只因這只貓被賀霜養成了狗的習性。
譬如賀霜一日不溜它，“狗崽子”便會在地上到處打滾撒潑活像死了親娘一般。又比如，“狗崽子”見到賀霜就會一邊扒拉他一邊搖尾巴。
索性，就叫這只白團子貓為“狗崽子”吧！
想起那些在不息城暗無天日的日子，唯一可以慰藉的便是“狗崽子”了。
如今這二十年已過，沒想到“狗崽子”竟然還活著！
他只記得，當年他在狗崽子眉心點了一滴血，以保它不被不息城的烈火給燒焦，可那血在他死后不久便會失效才對，“狗崽子”又是怎么活下來的？
賀霜摸了摸那團雪白，揉了揉了狗崽子圓乎乎的貓頭，聲音哽咽：“狗崽子，你怎么跑到清泅門了？”
這時，冷低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含桑，過來?！?/p>
這聲音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幾乎聽到這聲音就使賀霜全身的血液開始沸騰，除了內心深處的顫栗更多的是興奮以及激動，還有仇恨。
這是秦蟄的聲音！
他夢然抬頭望去，時隔二十年，他再看見秦蟄時，他依舊是那個冰冷俊逸，高高在上的師尊。
他恨他。
秦蟄上一世殺了他還不夠，居然還要給狗崽子取他的字來日日羞辱他!賀霜頓時臉色通紅，轉眼昏天黑地地咳嗽起來。
“含桑，你又頑皮了，怎么身上弄得這么臟？”秦蟄順勢抱起了腳邊一身烏黑的狗崽子，擰了擰眉低聲責問，言語間確是少有的溫和。
狗崽子“喵嗚”一聲，撒嬌似得輕輕往他懷里蹭了蹭，轉而一雙琉璃瞳直直望向縮在角落里咳嗽個不停的賀霜。
秦蟄順著狗崽子的目光看過去，只看一衣衫不整的滿頭烏黑的人縮在楓樹下咳嗽個不停。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竟隱隱有些恨意，心頭不知為何像被針刺了一般的疼痛。
這……是為什么？
“秦文宣?”
秦蟄居高臨下看著他，不確定地喊出了這個名字。
賀霜被那探究入骨的目光打量得渾身發寒，甚至連咳嗽都忘記了。按照秦蟄那不要臉的性格，他若是發現自己還沒死是不是得在重新殺一次。
只要想到這，賀霜的心抖了抖，他匆忙地點了點頭，沒敢多說話。眼神也淡淡飄向了一旁。
“讓他進去吧?！?/p>
秦蟄見賀霜點頭，眼里有些失望。他不是賀霜，是自己妄想了。秦蟄沒有再說什么，抱著貓崽子走進了清泅門。
守門的仙使應下，在他們眼里自打秦蟄二十年前不知從哪帶回來一只貓，從那以后幾乎是日日都出來遛貓一天都未斷過。
……
清泅門內部的擺設幾乎與二十年前沒什么區別，入目的就是聳立在云端的大殿，殿前的暮鐘開始悠悠地敲響，看起來莊嚴且肅穆。
“秦文宣，你這是什么龜爬的速度，怎么天都要黑透了才堪堪走到這？你說你是不是想躲掉師父的刑罰。”
林棲走過來，張嘴閉嘴都是犯錯受罰的事情。待他看見秦蟄也在時，連忙行了個禮，“仙尊，秦文宣目無法紀，今日不但偷偷溜下山去偷喝酒，還到處勾引男人暗地里淫亂!”
賀霜心里氣得想把林棲的嘴糊上，好好的一個大小伙子，怎么這么喜歡告狀？
呵，又要挨鞭子了吧？
正如上一世，每每如此，必會挨師尊一頓刺骨的鞭子。
這副破爛身體恐怕是遭不住的，賀霜只覺得兩眼昏暗，他在師尊手里從來都是“難逃一劫”。
可等了許久，并未等到師尊的鞭子。
秦蟄只是定定地看了眼賀霜，轉瞬又移開，眉目間復雜的神情讓人猜不透：“你無需怕，攝魂鞭二十年前就被毀了?！?/p>
秦蟄像是想起什么悲傷的事，神情變得疲憊至極，寬大的衣袍下，是他略顯僵直的背脊，他好像再也支撐不住般，一步一步往云水榭走去。
云水榭，那是秦蟄第一次見到賀霜的地方。
賀霜隱隱覺得秦蟄好像哪里變了，可具體的他又說不上來。他有些奇怪。師尊一直很珍惜那根鞭子的，為何說毀就毀了？有事如何毀的？誰毀的？
林棲恭敬地拜別了秦蟄，再而不由分說拽著賀霜就往后殿拖。
“快走，仙尊仁慈不處罰你，還不是看在秦家的份兒上?！辟R霜沒力氣掙扎，只能任由著林棲拖拽著：“不然，你以為你能進清泅門？快走，明天還要去不息城呢!”
“明日我們去不息城做何?”
不息城這個詞匯，對于賀霜來說，深入骨髓。但聞林棲提到不息城，勾起了他的好奇。
林棲不屑地瞥了賀霜一眼：“自然是去除魔滅祟?！?/p>
“話說那賀霜不死了嗎，哪里來的魔？”賀霜裝作無意問道。
“你……你竟敢提那個魔頭的名字，不想活了嗎!”
沒想到林棲突然怒吼一聲，嚇了賀霜一個激靈。
怎么？自己的名字如今都是禁忌了？那師尊把“狗崽子”喚做“含?！庇质略趺匆换厥隆?/p>
“明日到了不息城見到魔尊，我看你還囂不囂張!”回應賀霜的是林棲咬牙切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