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次山門前，偶然見到秦文宣，秦蟄那如死水般的心又起了波瀾。
明明兩者外貌完全不同，一個俊美清朗，一個纖細柔弱，一個飛揚桀驁，一個委曲求全。
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秦蟄卻看到了相同的神色。
有時候，秦文宣和他說話，秦蟄會恍惚覺得說話的是賀霜。
他心里清楚賀霜死了，許寧不會騙他，可是他并沒有親眼看見賀霜怎么死的，只能在腦海中，根據弟子傳回來的描述，想象那是怎樣的場景。
——玄機崖鳳凰花燦烈如火，他抱著華煙雨，經脈寸斷，笑的凄美決絕。
鮮血從他口中涌出，沾染了他的衣襟，像一蓬蓬枯萎的紅蓮。
然后他放下華煙雨，后退至玄機崖邊，伸開雙臂，崖底的風席卷而上，吹起了賀霜的衣裳和長發。
然后他笑了，在漫天綺麗的花瓣中，笑的孤注一擲。
他看著前方，秦蟄似乎親自到了他的面前，就正對著賀霜遙遙相望。
然后，賀霜向后微微一仰，便如折斷的飛鳥，在他面前墜落了。
在墜落那刻，賀霜笑著，嘴唇輕動，聲音宛在耳邊，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師尊，徒兒這樣的死法，您可滿意？”
秦蟄袖中的手指微微顫抖，他想攔住賀霜，可是身體卻定在原處一動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賀霜在他面前死亡。
他救不了他，因為賀霜已經死了，他甚至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
眼前這一幕幕，不過是午夜夢回，秦蟄心里糾纏不去的夢魘。
至那以后，他便總是睡不好。
每至深夜，長明殿燭火不熄，空曠的大殿里，只有一個白衣身影獨自坐在地上。他的面前放著一面水鏡，鏡中不斷回放著賀霜在長明殿修行時的景象。
秦蟄一瞬不瞬地看著鏡中的賀霜，臉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一晚一晚的看，直到賀霜長大，漸漸開始遠離長明殿，不再回來，也不再親近地叫他“師尊”。
殿前的梨花常開不敗，那個花樹下修行的少年卻已經消失，只在長明殿前的水鏡上留下一抹清淡的影子。
風吹過殿外的梨花，秦蟄的嘆息和飄落的梨花一起，沒入深沉的夜色。
他心里清楚，越是看過去的賀霜，他便越是走不出這囹圄。
可他還是一夜夜地注視著水鏡，將自己的心關在了過去。
直到秦韻閉關出來，前來尋找秦蟄，才發現秦蟄心里的執念。
他不解，又覺得荒唐，看著曾經高高在上的仙尊，如今獨自坐在地上渡過漫漫長夜，秦韻難以置信道：“為什么?”
秦蟄沒有回答，秦韻顫抖著唇道：“師尊若是不想殺賀霜，那當初何必步步緊逼？”
提到賀霜，秦蟄終于有了反應。
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另外一個徒弟，垂下了眼睫：“我不知道他寧愿死，也不愿認錯。”
只要賀霜愿意認錯，秦蟄依然會把他當徒弟看待。
可是，他沒想到，賀霜竟厭惡他到如此之深的地步。
若是他當初早些趕到，情況會不會不一樣呢？
秦蟄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但終究沒有結果。
秦蟄看著失了神般的秦蟄，眼中出現了一抹刺目的失望，其中或許還有不易察覺的失落。
“師尊，賀霜已經死了。”秦韻重復道，“他死了，您什么時候才愿意認清現實？”
“水鏡中的不過是長明殿的記錄。”
“人死不能復生，師尊。”
秦韻一句句勸道，但秦蟄卻置若罔聞，依然看著賀霜的身影在水鏡上閃過。
還想勸秦蟄的秦韻閉上了嘴，他嘲諷般地一笑：“師尊，不管您承不承認，賀霜死有余辜。魔道中人，我輩見之當斬，這還是您曾經教我的。您不是最恨魔道之人嗎？從賀霜墜入魔道那天起，他就不是您的弟子，也不再是清泅門的人。”
“閉嘴。”
“當初要逼走他的是您，害他走到這一步的是您，您現在后悔了，給誰看呢？難道師尊糟蹋自己的身子，賀霜就會回來了？”
“閉嘴。”
“師尊，你護不住他。”秦韻走到秦蟄的面前，拔出長劍，一劍斬碎了水鏡。
秦蟄猝然發難，一掌將秦韻拍飛出去！
秦韻被這一擊擊飛，摔在地上吐出了一口血！
他捂著胸口，唇角笑意染血：“咳咳……師尊……你忘了你的身份了嗎？你是修道的仙君，他是魔界的魔尊，你與他，已經不可能重歸于好。難道說，你真要因為他背上罵名？他到底哪里值得你如此做？明明天性低劣，暇眥必報，不顧青紅皂白就誤會你，仇視你，你還在等他回頭的那天嗎？”
“師尊，我敬你，因為你在我心中，是獨一無二的仙尊，可是我沒想到，你會因為一個魔族，傷心墮落，看來一切都是我看錯了!”
秦韻拖著受傷的身體離開，秦蟄緊抿著唇，想解釋什么，卻又頓住，只是眼睜睜看著秦韻走了。
秦韻的話刺在了秦蟄的心上，刺的鮮血淋漓，深可見骨，讓逃避的秦蟄，再度想起了他與賀霜身份的差別。
仙魔有別，師徒有別，倫理天常，不可跨越。
不可跨越。
秦蟄驟然吐出一絲鮮血，水鏡的碎片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折射出殘缺的光輝。燭火依然明亮，秦蟄的心，卻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至那次秦韻與秦蟄不歡而散以后，兩人再相見，話里便隱隱有爭鋒相對的問道。后面愈演愈烈，兩人便不常見面了。秦韻越發努力修行，閉關修煉，而秦蟄不知從哪里抱回了一只貓，取名“含桑”，天天不務正業，在清泅門溜貓玩。
知道“含桑仙”賀霜之名的弟子在秦蟄面前都諱莫如深，不再提起，唯恐哪天名字就成了秦蟄手下哪只阿貓阿狗的。只有知曉內情的秦韻，臉色更加冷淡下來。
秦蟄看向獨自來到長明殿的秦韻，似乎又回想起賀霜死去不久的那次見面，道：“我以為你不會再來找我了。”
“怎么會，”秦韻平靜說，“你畢竟是我師尊。”
“既然你還當我是你師尊，便不必再多言了。”秦蟄神情不變。
秦韻笑道：“好。師尊堅持，徒弟自然聽從師尊命令。不過，”他話鋒一轉，“我想問師尊，如果秦文宣走上賀霜的后塵，師尊是否還會大義滅親？”
秦蟄蹙眉：“我不會讓秦文宣步入后塵。”
“這可不一定。師尊當初對賀霜，也是如此信心十足吧？可結果呢，還不是出乎了我們所有人意料。”秦韻瞇起眼睛。他和賀霜同門之情一般，在對方成為魔道后，就不再把他看成師弟。
比之秦蟄，秦韻的愛恨都更分明，界線也劃的更清楚。
秦蟄沉聲道：“我不會讓秦文宣死。”
“因為對賀霜的愧疚？”秦韻看向他，“你把自己對賀霜的愧疚，當成虧欠彌補到秦文宣身上，有什么用？賀霜會活過來嗎？還是說秦文宣能完全代替賀霜？”
“夠了。”秦蟄已經不想再聽秦韻說下去，再這樣，就會又是當初不歡而散的結果。
秦韻垂下眼睫：“弟子逾越。”
他說完這些，提醒秦蟄一遍后，便離開了長明殿。
秦蟄獨自站了許久，直到下午，才去尉方軒見賀霜。
賀霜正在屋里，看見秦蟄過來，抽了抽眼角。
“師尊。”他不怎么有活力地喚了秦蟄一聲。
秦蟄淡淡地“嗯”，沒有像之前那樣一口一個乖徒兒。賀霜遲疑道：“師尊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過來看看你。”秦蟄道，“住的還習慣嗎？”
“呃……”
秦蟄走到賀霜身前，正當賀霜警惕地看著他，思考他要做什么時，秦蟄從懷中摸出一只白玉簪子，趁賀霜呆愣時，插進了他束起的長發里。
簪子雪白晶瑩，在墨色的頭發間顏色更亮，更加溫潤，襯的賀霜模樣都溫和清貴許多。
秦蟄左右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嗯。”
賀霜古怪地看著秦蟄——
他來就是為了給自己插一根發簪？
秦蟄的目光落在白玉簪上，那是賀霜曾經最喜歡的款式，知道賀霜喜歡這種玉簪后，秦蟄找了許多家，才尋到這么一支。
可惜，一直都沒有機會送出去。
秦蟄看了秦文宣一眼，白玉簪子插在他頭上，看起來也還算順眼。
沒有耽擱多久，秦蟄就從尉方軒離開了。
賀霜把頭上的白玉簪取下來，放在手中看了看。
沒什么機關，也沒什么問題，似乎就是一支普通的簪子。正當他想怎么處理這根簪子時，林棲過來找他了，看見賀霜指間轉動的簪子，隨口問了一句：“這是什么？”
賀霜計上心頭，朝林棲招了招手：“過來。”
“干什么？”林棲好奇地走近。
賀霜笑瞇瞇把簪子戴到了林棲頭上，像甩掉了什么垃圾后拍了拍手道：“送給你。”
林棲受寵若驚：“這怎么好意思……”
這簪子品相極好，一看就價值不菲。
賀霜淡淡道：“你就收下吧。我平生最討厭這種簪子，你不要，我就扔了。”
“哎，這多浪費啊。好吧，那就多謝了。”林棲想了想，還是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