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雪很大。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厚的積雪。只一晚而已,這紛飛的雪花,恍如讓我回到多年前,我曾在落雁峰看見他的那一幕。
他斬雪而立,雪落在他發上,從青絲到白頭,對他來說,也只一瞬而已。
第二天雪停了,我哈著氣再來到落雁峰,他依舊在那里,日光折在殘破的劍鋒上,能將衣角的雪融化,他的眼神折過劍鋒,卻比雪更加冷冽。
透過劍鋒對視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睛充血,血絲遍布,像是師父曾說過的走火入魔,恐怖至極,我側眼不敢看他,只得余光瞥到他收劍后,負劍一躍萬丈山峰而下。
“師兄!”整個落雁峰只聽得我驚慌的喊聲,響徹深淵。
初入萬花谷那天,師姐曾說過:執筆為醫,救人也救己。
而如今,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當著我的面,跌入這萬丈深淵,摔下去定不像那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春泥,我人沒救成,竟也成了那眼睜睜見人去赴死的旁觀之人,這下才懂了師姐那句“救人也救己”。
我癱在峰頂邊崖上好一陣子,才記得可以下山去求大師姐和純陽的長老們去救他,可是又覺著已經過去了這么久,即便不死也失血過多沒得醫治了,越想越覺得難過,雖然我們素不相識,但純陽和萬花也算是摯交,我身為萬花弟子,習得是治病救人的本身,卻連第一個病人都無法醫治,那位師兄死前,一定比我更加痛苦萬分吧。
難過之余,竟哭得累了,昏睡過去。
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人是大師姐,她正診著我的脈,見我醒來,眉頭舒緩了些。
只見屋內圍了一群人,其中不乏是純陽的幾位長老師兄,我才猛然想起落雁峰上的事情。
“長老,師兄們,求你們去救救落雁峰上的師兄”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身體也孱弱,幾乎從床上攜著被子摔落下來,幸得師姐們及時攙扶住了。
我以為長老們會悲痛于痛失一位弟子,卻只見得他們相視一笑后便離去了,只最后走的一位師兄看著我說道“他只怕能做你的師叔了”。
萬花弟子來純陽交流學習也只有半月之余,且不說這半個月,大概有半個月少一天時間,我都在落雁峰上,或者在去落雁峰的路上,又或者,在下落雁峰的路上。沈言師叔不愛與人說話,我卻只想治好他這滿頭白發,明明當時是一瞬白頭,總覺著,還是黑發的他顯得年輕些,至少我是認不出他的年齡的。
起初,他每次見我來都躲,但每次都沒有新意,都是從落雁峰上一躍而下,看多了后便覺得這應該是他每日的日常,畢竟他也從不與人交好,就連純陽的師兄們都鮮少見他的面,大概他每日的樂趣就是跳崖了吧。再后來,我來后,他便乖乖坐在崖邊上,白發與崖頂的積雪相融,讓人分不清那種白色,是一瞬白頭的白,還是白雪皚皚的白。最后干脆他也就不反抗了,任由著我在他腦袋上扎針,我試了很多個穴位,總是不知道是手法問題還是我看得書不夠多,他的頭發還是沒有一點起色。
他從未開口過,半個月前一天那天,我試了新的扎針手法,隨口跟他說了聲“明日我便走了,再治不好你的頭發,回去沒臉見師父了”。也許是我恍惚了,他睫毛上的雪被抖落了,只沾了些濕潤的雨水,依舊乖乖的坐著,任由我玩弄他的頭發,他仍沒有開口,我也仍沒治好他。
師姐站在純陽宮門口,對來送行的長老和師兄弟們一一表示這半個月來的照顧和感謝,我站在師姐身后,抬頭望著落雁峰,聳入云端,雪白一片,那片白里,會有他么?
下山的時候,我總是一步一回頭,師姐們還嫌我落了步伐,我卻只怕看漏了他,終是直到下了山都沒看見他,不知為何,眼睛里有些酸楚,還騙了師姐們說是風沙迷了眼,相信她們也只是看破不說破,這四面環山的地方,哪來的風沙。最后一眼夾雜了淚水的模糊視線里,依舊是雪白的一片,白色看多了,竟有些覺得也許白的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我的眼睛了。
我終究還是沒見到他。不知道是因為沒醫治好他的滿頭白發而遺憾,還是因為他從未開口和我說話而不甘,答案也就都不用深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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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純陽宮的第二十五個年頭。
二十五年前,師姐自山門下將我撿來,帶到山上,教我習武練劍,告誡我說“只有你變得強大,才不會受人欺負”。
落雁峰是整個純陽宮最早能觸到雪的地方,師姐總喜歡來這里,她總喃喃自語“一處風雪兩白頭”。起初我只以為她也許山下有個家,才會每次使用信鴿總挑四下無人之時。純陽門規森嚴,長老們總是說著須忘卻凡塵俗世,方可劍破虛空。
而師姐的劍,卻總無法破了虛空。我想,她也許是太思念山下的家了。
落雁峰上,師姐說,喜歡雪花落在發上、肩上的模樣,那樣有種久別重逢,已是深冬的喜悅感。我收了劍,抬頭看漫天飄雪,覆蓋了遠處的山林草木,覆蓋了我常與師姐下棋的石凳長亭,覆蓋了并肩走下落雁峰的石板路,也覆在師姐的發上、肩上。
我總在落雁峰上等著師姐,她卻總未提劍,武學已落了大半,師父每日抽試時,我都得讓著她,儼然她忘記了自己曾說過的話,如今她成了我那般剛上山時被訓斥的懶惰之人。
師姐后來懶到連落雁峰也不來了。我總以為是接連沒有下雪的原因,師姐總是閉門不出,還想,若是可以天天下雪就好了,即便冷得連拿劍的手都會哆嗦,生了凍瘡,劃到劍柄時總是又痛又癢,也好比見不到師姐坐在崖邊而心生落寞的好。
后來聽說,山門關了,師姐隨一個手持雙刀的大漠男子走了。
留下了當初初入純陽時師父贈的劍,和一封書信。劍還予師父,信給了我。
自始至終我都沒拆那封信。欺騙也終究是欺騙罷了,師姐不喜歡雪,她愛的是大漠。
那是我來到純陽宮的第十年,師姐走的那一天,我站在風雪里,舞了一夜的劍。整座落雁峰被覆了大雪,劍鋒上的雪結了冰,我卻并不覺得寒冷,手上的凍瘡早就好了,再也沒理由因為疼而讓師姐替我涂抹藥膏了。崖邊覆了厚厚的一層積雪,恍惚間還以為是師姐依舊端坐在那里,哼喃著“一處風雪兩白頭”。伸手想撣去師姐發梢上的雪花,卻不料腳下的雪已一尺深,偽裝在崖邊上,甚覺真實。
劍還握在手上,刃已被崖石劃得破碎不堪。這把從師父房間里偷出來的劍,終歸也像師姐一樣,不肯給我留下一點回憶。
后來我也下山了,跟師父說我凡心未斷。師父卻說我只需下山歷練一年即可,我負劍下山那刻,從未想過這一走就是整整十五年。
我尋遍了大漠荒原,去過三生路,走過映雪湖,吃過百家宴,閱萬里山川。圣墓山的月亮總是圓的,光明頂上圣火耀耀,駝群身上的鈴鐺總在午夜叫醒我,三生樹映照著月光的模樣,師姐也來看過的吧。我以為師姐也貪戀純陽宮外的凡塵俗世,只是她從未問過我,我是否愿意陪她一起。
這十五年來,我向無數個人描述過她。漸漸地,她在我腦海中的模樣開始變得模糊,仿佛和當年落雁峰的雪融為一體。直到最后,我竟無法向別人描述她的長相、聲音與身形。到頭來唯一對我不離不棄的,只剩這把殘劍。
我找遍了這里后,腦海里突然閃過一絲念頭,會不會師姐早回落雁峰等我了。
憑著模糊的記憶我回到了純陽,師父早已不在,當年的長老們也都隱退或云游。只是聽師兄弟們說,師父在我走后每年都會去落雁峰上掃雪,總覺得掃除積雪,就能掃除陰霾,掃舊迎新,盼我回來。而這一盼,也就盼了十五年。
我翻出了師姐當年離開時留的信,總覺著也許信里才會給我答案。
“我愛上了一個姓陸的男人,從他挑落我佩劍的那刻起,才明白了那句‘一處風雪兩白頭’的真正含義,而留在純陽,我一輩子都不會懂。”
信已泛黃,卻字字誅心。
落雁峰上又飄起了大雪,一如師姐走的那天。我總以為是她忘記了帶我走,卻不曾想她其實從未想過。
雪落在我的發上、肩上。好似沒過我,又好似這世間本就沒有我。
原來一處風雪,也會只有一處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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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樓的高度和落雁峰很接近,只是萬花谷,從不下雪。
平日里我總喜歡登摘星樓,背著師父和師兄師姐們,我總盼著花谷下雪,又擔心若是真的下雪,晴晝海的花該怎么辦。
師姐們總覺得我素來喜愛偷懶,殊不知我已經將書籍都翻閱遍了,只是從純陽回來至今也都三個月了,依舊摸不著頭腦,哪有可以治人一瞬白頭的法子呢。晚上挑燈看再久,都只覺得眼睛酸疼犯困,有效的法子沒看到,倒是七七八八的醫術學了不少。不知道沈言師叔,是不是還是會每日坐在落雁峰崖頂呢,就好像,我每日坐在摘星樓樓頂一樣。我在想他,他,又在想什么呢?
花谷是最與世隔絕的,但師父也總是叫我們居安思危,以濟世為懷為己任。我忙時就背著藥簍,采藥、搗藥、制藥,嗯,偶爾嘗藥,只是也許嘗過后得喊大師姐來幫忙了。近日來總看到些師兄師姐們頻繁出入花谷,有些甚至是負傷回來,自我回花谷后,總覺得師父和大師姐在秘密籌劃些什么,但看她們的樣子,又不像是想要一統天下什么的,只是萬花谷從不與人交惡,怎么會回來一趟就都受傷了呢。雖然腦袋里的疑問挺多,但我在花谷,也算是忙了起來,鮮少有時間去摘星樓了。
晴晝海的花也都開得茂盛了起來,那幾只麋鹿身上的毒我每次都清不干凈,想來還是醫術不到家,不然怎么事事做不好,就連沈言師叔的頭發,我都治不好。想到沈言師叔,才發覺這幾日很少到摘星樓去了,于是放下了藥簍打算偷摸摸再上去坐會。終于攀完最后一節臺階,害,又默默嘆了口氣,其他師兄師姐們都輕功極好,一跺一踩一蹬就上來了,我只能徒步,還大汗淋漓,安慰自己這也當是鍛煉了。
“師父,今日安祿山的狼牙軍一度侵犯范陽邊境,連純陽幾位師叔伯們都奔赴前線了,您總教我們居安思危,但我們總不能是那籠中之鳥,即便被保護著,卻永遠沒有自己保護自己的能力。”
好像是大師姐的聲音,聽到純陽幾位師叔伯什么的,我想再豎起耳朵時,卻踩空了這最后一節石階。
為什么摘星樓的石階沒有護欄呢,如果我不死,定痛哭流涕著求師父裝一個護欄。
不過,是我看錯了吧。亦或者,走馬燈的世界里我看到了沈言師叔,我太久沒見他了,很想這樣抱抱他。這樣至少在摔死之前,還能感受到一絲溫暖。
再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人是大師姐,她此時正診著我的脈,眉頭緊鎖。怎么覺得這個場景好像似曾相識?落雁峰!“對,是落雁峰”我恍然大悟,驚覺出口。“師姐,落雁峰救我回來的人是誰?”師姐此刻的神情更加疑惑,大抵是以為我摔壞了腦子,“師姐,落雁峰那次下大雪,我是如何回到純陽宮的?”我再次詢問了一遍,師姐才晃過神思考了片刻回答說“沒看清,據純陽的師兄們說,是他們師叔帶你下來的”。
“他只怕能做你的師叔了”。回憶里淌過千萬遍,只可惜沒能在他抱著我時看著他的臉。或者,他是背著我下來的?嗯,總不能是提著的吧?
“咳咳”師姐假咳了幾聲將我從思緒里拉回,我抬頭看見師父和眾位師兄師姐們都在屋內,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我在腦海里過了一遍,除了今天偷聽師姐講話,前幾日從廚房偷了一個雞腿,一直給猴子放在樹干上的桃也順手偷吃了以外,應該沒做什么錯事了。
“師父我錯了,我不是故意偷聽師姐講話的,我就是想去摘星樓玩會,誰知道還什么都沒聽到呢,就差點掉下來摔死”我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師父平日最疼我,不會忍心的吧。果不其然,師父拉著我的手將我扶回床邊。看來偶爾撒撒嬌甚是有用。
“為師也想了很久,你們也都看到了,出谷的弟子們也都傷的傷,有些甚至都回不來,連個墓碑都沒有,但是天策府損兵折將地抵抗狼牙軍,我們又怎么能獨善其身,明日,便出發吧,只是切記,我萬花弟子的家訓。”師父轉頭對著眾位師姐師兄們說。
我一頭霧水,怎么連墓碑都出來了?
“阿真,你也去。你懂得雜術比較多,但武功最差,跟好師姐們別出事”。依然是一頭霧水的我聽著師父說著一頭霧水的話,但師父說完便出了門,根本不給我詢問的機會,不過看來,師父并沒有怪我前幾日偷吃了雞腿。
翌日我背好了包袱,去摘星樓上又小憩了一會兒,給晴晝海的麋鹿清了毒,又端了個更大的桃給猴王送去,拜別了下花谷的眾位長輩們,最后跟在師姐的身后,走出了花谷。回頭看了一眼,師父站在谷內,花谷里竟一片白,想來也許是因為日頭太大,晃了眼。“師父,給摘星樓裝個護欄吧!求你啦!”我朝師父喊道,他儼然沒有聽到,依然慈祥地看著我和師姐們遠去。我猜,師父肯定沒錢裝護欄才假裝聽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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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第一天我就察覺到她了。
腳步很沉,呼吸很重,應是常年不愛鍛煉導致,像當年師姐一樣。
第二天的雪好大,師姐的信被沒在了積雪里。我舞了最后一次劍,來跟過去的自己和她告別。劍鋒斬過飄雪,斬斷的也不過是二十五年的回憶罷了,看似輕易,提劍卻無比沉重。師姐模糊的臉,像雪花分裂的花紋,最后化成水,會被烈日灼干,再也不復再見。
劍鋒折過雪花,折過日光,再折過不遠處她的臉。
這是我十五年來第一次看清一個姑娘的臉。膚如凝雪,唇紅若血,眼眸清澈,烏發宛如黑夜里的瀑布,發間紫色的飾物點綴了只有白色的落雁峰。記憶中師姐模糊的臉與她重合,好似在山下的十五年,我一直向人描述的,是她的模樣。
只是從她驚慌的眼神中得知,她并不是我的師姐。
師姐也不像她,會癱坐在崖邊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流淚。這姑娘倒是有趣,哭著哭著還能自己睡去,落雁峰這么冷,我不把她扔下來,只怕第二天就凍成冰塑了。
她膽子倒變得大了,比起剛認識時的怯弱眼神。每日樂此不疲地登落雁峰,比師姐勤快。但我并不想見她,總覺得寒暄著道謝沒必要,我也不敢看她的臉,怕勾起那二十五年的回憶。
她每日都來,萬花弟子沒一個比她更閑了,明明怕冷,卻還總登這純陽宮最冷的落雁峰,她隨身帶著藥囊,總是施些不疼不癢的針。偶爾翻閱著書籍在旁邊冷得哆嗦,她從不佩劍,腰間別了一支淡紫色的毛筆,和發間的發飾對應著,還挺好看。
她的眼睛生得極為好看,明眸似水,宛如夜晚的月牙泉,泛著月光的冷冽與皎潔。我從不與她對視,只覺著她也不過是山下那十五年里遇到的每一個過客。即便過眼,也會忘記。
她的話很多,每日同我講著在萬花谷的胡作非為,說萬花的摘星樓與落雁峰同樣的高度,輕功頗好的她要攀上來簡直易如反掌,雖然,我總見她在山腰休息。她說顏真卿極愛他那幾只毛筆,她試著去偷了好幾次都沒偷到。還說她最喜歡躺在花海里看花谷的天空,只是每次都有幾只夜狼要小費力氣收拾掉。還有出谷時忘記帶了師父給的琴,不然現在也能展示下她嫻熟的技巧。有些有趣的事情我聽了也想笑,只是這幾日來她手法確實有些進步,這針施在頭上,竟覺著緩和許多。
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她都在我耳邊念經,我在山下十五年,竟沒她半個月來講的故事有趣。一時間恍惚地覺著,若這十五年來都有她,大抵我的生活也不會如那般無趣。
她漫不經心地說著明日即要下山去了,我突然又想起了師姐臨走時的決絕。她們每個人都一樣,總歸是要離開的。
落雁峰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昨日她的腳印也已被覆蓋完全,我知道,她今天不會來了。想來萬花谷,應該并不會下雪吧,下次再能看到雪景時,她還會是現在的模樣么。下山的路比上山短些,只是這半個時辰的路程,因為她耽擱了整整兩個時辰,她一會說頭疼,一會說腳疼,但眼神卻總看著純陽宮上方,我想,難不成她在看落雁峰?但落雁峰,在另一頭啊。她的腦子總比常人笨些,那些針她若能給自己扎上,倒也許能聰明許多。
她哭了。只是落在最后,沒人能注意到她。這傻丫頭,難不成又是為我哭了。我也還沒見過她說的摘星樓,沒看過花海的天空,也沒有聽她彈過琴。
可惜,我們也只能不復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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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亂后天策府的天空呈血紅色,硝煙四起,夜晚好似還能聽到無主孤魂的哀嚎。
師姐們每日忙碌奔波,我卻只能留在府內當后援,制些前線要用的藥材。看到來自七秀坊的眾師姐們也都手持長劍奔赴戰場殺敵,她們可前線可后援,我便更加懊惱于自己當時沒跟著師父好好練習武學。
每日在心里默念咒罵無數遍安祿山那個狗賊,但我身為萬花弟子需濟世為懷,又不得不考慮下如果哪天安祿山受傷躺在我面前,我是去救治呢還是狠狠地踩上幾腳再吐口唾沫揚長而去,想想真是讓人頭大的事情。
從花谷帶出來的材料也所剩無幾了,天策府周圍幾乎遍布狼藉,戰事再不穩定下去,傷亡更加慘重的話,只怕是連受輕傷的人都無法醫治了。每日只有焦急地等待從外運輸回的物資,等待傷員的傷口好轉,等待血紅色的天空轉為清澈,等待春天鳥語花香,等待冬天大雪彌漫......還有好多可以等待又可以期待的事情,所以眼下,還是祈禱著安祿山快點暴斃而亡吧。
試了很多節省藥材的新法子,總有些花草可以略微代替稀缺的草藥,只是治療效果欠佳,不過熬過了無數個通宵,起碼也算是有些收獲。只是覺著自己眼睛越來越花了,仿佛總是能看到沈言師叔的白發似得,想想看這么久過去了,我始終欠他一個藥方,心里總有些愧疚。不過,聽上次師姐說,純陽的師叔伯們都去了前線,那沈言師叔也會在么?想到這,就更加懊惱于功夫太差了,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在拜師時就跪著抱著師父的大腿求他老人家把畢生武學盡數傳授于我,我保證不會偷偷溜出去偷雞腿。
如果我功夫好點,也能去前線和他并肩了。順帶跟他說說我新研究出的方子,對治療他的白發應該有點幫助。
今日師姐回來,我又去問了師姐是否有在戰場上遇見沈言師叔,師姐還是一如既往地搖了搖頭。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是白頭發的樣子,他殺敵的時候是不是非常帥,他是不是還是不茍言笑,或者他會不會就是啞巴......他,有沒有找過我呢。
每到夜里,除了研制新的藥物以及翻閱醫書外,我總想到他,想到他眼睫上顫落的雪花,想知道他在我走后是不是總寂寞地坐在山崖,想問問他落雁峰的雪有沒有融化,想起他,心里又藏了千萬句話,何時才能說出來呢。
今晚的燈燭又滅了,想來已是深夜,不知窗外已幾更天了,這樣漫長的日子還有多久呢。
我總想,去找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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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她屋頂已待了許久,她武功那么差,倒也察覺不出來。
自純陽一別后,我時常想看看她。
范陽叛變,天下動蕩不安。沒想到她也出谷了,上次去萬花谷看她,她還在和猴王打架,好像就為了一顆桃。
我曾在花谷待了半月有余,她在晴晝海被夜狼追得狼狽不堪的模樣我看到了,在廚房偷吃雞腿被發現挨了頓罰的模樣我也看到了,還有摘星樓的石階上,真是想督促她好好練功,最起碼我不在的時候也不至于摔死。
不過她抱著我的時候,甚覺溫暖。
我也到過摘星樓的屋頂了,著實比落雁峰稍高些,也看到花海的天空,墨藍地暈染著遠處的星河,也拜訪過書圣顏真卿,在仙跡巖下過棋,花谷比純陽溫暖,鳥語花香地格外好看。每日看著她日常,倒也有趣極了。
她總坐在摘星樓頂發呆,總在半夜翻閱醫書,我看過她的藥方,有治療白發的、緩解心神的、促進睡眠的、醫治眼疾啞疾的頗多。她倒也挺用功,即便武學不好,起碼醫術在花谷中算是佼佼。
她武功不好,我以為她師父不會同意她出谷的,畢竟時局太亂,待在花谷是最安全的。這樣,我也就能每天多看些她的趣事。多知道她往常那十幾年是如何度過的。
來到天策府后的她少展笑顏了,我想撫平她緊皺的眉頭,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只是不知,她的悲傷是為了誰?為了那些傷殘的天策將士呢,還是為了我?許久不見,她是否已忘記我了呢。
她燭火熄得這么晚,又是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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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懊惱于為何我不好好練習武學,這樣起碼也不會被人這般生擒。
別說,狼牙軍的囚牢車做得看起來像是開玩笑,實際上還挺結實,我咬了幾口竟一點牙印沒有。“害”仰天嘆了口氣,我故意燭火未滅,偷溜出來被擒只怕也是無人知曉,想來我即將要死得無名無姓,便覺得傷感。早知如此,我便不會溜出來采草藥了。
我還沒再見沈言師叔一面,就再也見不到了么。
今晚月色朦朧,周邊泛著些淡淡的銀色霧氣,那些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也許他們覺得抓了個什么重要角色,但我在誰的眼里算是重要呢?只有師父了吧。
囚車連夜趕了好遠的路,只怕已是出了天策,他們就地扎營,歇息陣腳,補充體力。偶爾給我端來一大盤豬肉,即便我餓了數日了,卻也不想吃這嗟來之食,不知我,會去哪里,在哪里死去呢?
恍惚間,我看到落雁峰的雪下得好大,他坐在崖邊上,白發散落了一地,與積雪相融,手邊放了一把殘破的劍,被磨得沒有了棱角,想來也陪伴他多年了吧。他沖著我笑,揮手,口型中像是在說“再見”。
夢里沈言師叔是會笑的。我對他的記憶明明那么少,他卻總出現在我的夢里,與當時落雁峰上的他判若兩人,果然夢,都是相反的。
長劍的呼嘯聲打破了夜的寂靜,也打斷了狼牙軍的休憩,他們警覺起來,但四下并無人。一把殘劍從黑夜中破光而來,直生生地插在了囚車的木柄上。再歪個一下,只怕我此刻便去閻王那里報到了。
剛才還在喝酒吃肉的狼牙軍們圍在了我的囚車前,這模樣,仿佛像是保護我似的,他們努力拔出囚車上的殘劍,殘劍的劍鋒已經破亂,力道卻極深,幾個吃肉的大漢愣是拔了半刻。
只是這劍,為何似曾相識。
月色中那人負手于背,長發與冷冽的月光相應,他周身也泛著氤氳霧氣,讓我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來人一腳踢碎了拔劍人的胸口,奪過殘劍,退了十幾米遠,太遠我看不清他模樣,但我知道這是在夢里。
“沈言…”因為沈言出現,只在夢里。我不爭氣的暈了眼眶,輕聲喚了他一聲,即便是在夢里也好,我太想念他了。
夢里的沈言師叔太厲害了,左一招吞日月,右一招凌太虛,最后來了個萬劍歸宗,雖是狼牙軍人手眾多,但他一人仿佛可敵千軍萬馬。如果夢是相反的,那真正的沈言師叔,不會比我還弱吧。
劍光應著月色晃了眼,下一刻只見他揮劍掀了囚車,似有千斤重的囚車被他一劍斬得四分五裂,果然我看上的男人,就是這么厲害。“跟我走”他一把抓著我手臂,有些吃痛,周遭箭聲四起,狼牙軍的數量比我想象中更多。即使在黑夜,月光與劍也映得猶如白晝。
我只是訝異于,為何我的手臂會覺得痛。
我看了看月色,泛著白光,皎潔如雪。“啊”但我還是不死心地掐了一把自己,痛得驚叫。
我抬眸,對上了他神色擔憂的視線。這是真的,是真的月色,真的箭聲,真的沈言。我抬手,想去觸摸他的臉,他下意識地躲閃,全然忘記了我們此刻是在逃命。
我想,如果,這是他在拉著我私奔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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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未察覺到她只燃了燭火,人卻早已不再。我去了她平日里最常待的地方都未尋到她。想來這幾日她因沒有藥材而苦惱。
她果然是溜出去了,我在藥觀附近撿到了她的藥簍,旁邊便是狼牙兵據點,打聽到他們昨夜抓了人后往輜重營那里運了,若是天亮之前趕不上,到了輜重營恐怕救人比登天還難。她可真是不捅婁子不罷休。
聽泉私塾外有扎營過的痕跡,按這腳程,他們只怕是已經到了。
看到她連端去的肉都不吃,我倒舒了一口氣,看來她這半夜,體力還是保存的不錯,那待會逃命,應不至于那么吃力。
狼牙軍的人用的都是大刀闊斧,我有些擔心師姐的殘劍,必須速戰速決不能拖沓。
掀了囚車時她竟然還在呆滯,真想知道她的腦袋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牽她的時候,感覺到了擁抱時的溫暖。不敢回頭看她,怕記得清楚她的模樣,又怕記不清楚她的模樣。可能,更怕重合了她的模樣。
周遭的箭聲都抵不住她那聲凄厲的慘叫,我擔心地下意識回頭看她,卻看到她眼里模糊的月色,流動著的如水般的月色。
她的頭發在夜中顯得更加烏黑,順著風聲延展,發間的飾物不知何時掉落了,沒了裝飾后我的視線聚集在她的臉上,她擁有著一張和師姐完全不同的臉。
師姐的眼睛里充滿了哀傷,那些年,我還不明白什么叫哀傷,她總是眼神渙散無光,望著落雁峰的漫天大雪時,她覺得仿佛看到落雪的一生,也便看全了自己的一生。
而她不同,即便眼神中流淌著氤氳的月色,我也能在她眼里看到光。
她抬手伸向我,一如師姐當年剛領我上純陽宮時,拍著我的頭說道“只有你變得強大,才不會受人欺負。”恍惚間我躲閃了,我到底是不敢面對她,還是不敢面對回憶。陷入思緒后連右臂中箭后的痛都無法感知,我用內力逼出了箭頭,只是毒無法單手遏制,可我左手牽著她,竟不想放開。血液順著手臂流在師姐的劍上,怕是劍要臟了,若有機會,定好好清洗一番。
但我,還有機會么?
只怕是真的無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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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是真的無路可走了。
天光已乍破,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這個地方我從未來過,前方深谷深不見底,身后追兵無路可退。但,今日若能和沈言師叔死在一起,倒也無憾了。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會怕么”輕聲詢問著我,聲音平緩且溫柔,像他的眉眼那樣,不似劍鋒冷冽,不如覆雪薄情。
我抬眸不敢眨眼,生怕眨了眼他就消失不見。
“不怕”,我搖頭笑著看他。
他單手揮劍,衣袖上沾滿了血跡,印在銀白的道袍上晃得刺眼,另一只手覆于我的腰間,繼而轉身向山谷擁去。
我側頭看他,連鬢角的發都是白的。他果然是沈言,是現如今乃至下輩子,只屬于我的沈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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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斷了。
掉落山谷時,我將殘劍刻入山壁之間,劃了有數十米之遠。
直到,它斷在我的眼前。像一根線,一頭牽著我,一頭握在師姐手里。而這根線,負荷不住第三個人的重量,在中間被崩斷。隨著師姐十五年前模糊的臉,就連回憶,都讓我看不清晰。
我的右手已經毒入骨髓,那在最后一刻,再護她一次吧,我說過,要救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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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言的右手斷了。
一如他那把從不離身的殘劍,伴著磨得破亂的劍身,硬生生地被截成了兩段。
我醒來時,他坐在門口的草垛上,腳邊是那把斷劍,屋檐上淅淅瀝瀝的雨落在他的發間,他聽到動靜后轉頭,見我醒來,眉眼溫柔地沖我一笑。
這一笑,猶如春風拂面楊柳搖,夏雨沾荷蟬鳴叫,秋霜打葉風呼嘯,冬雪綿延漫天飄。
這一笑,能教我心甘情愿地跟隨他到天涯海角。
往后的數日,我們都住在救命恩人鮑大夫的家里,每日幫襯著他種種地做做飯,倒也樂得自在。
我去菜地清蟲的時候,沈言總是跟著。以前他總是一襲白衣道袍,現如今換了鮑大夫的衣服倒還挺有隱居道士的樣子,他總立在稻草人旁邊看著我,距離稍遠,我總看不清他。若不是聽過他說話,我就真的以為他患了什么啞疾呢,不過他倒是常沖我笑,吃飯的時候也總是吃的干凈,給足了我面子。
我們還去看了黃泉之海,黃泉海的月亮是棕黃色的,泛著些霧光,層巒疊嶂的山峰不見氣色,直入云霄。洛道一直下雨,而黃泉海卻仿佛與世隔絕,水面波瀾不驚,一葉渡情悠然劃過水面,擺渡人是他,看風景的人是我。
我給他講了些萬花谷以外的趣事,他盯著我的眼睛聽得出神,我猜他肯定沒離開過純陽,比起外面的世界來說,我講的東西才是九牛一毛。
有空我還是會采些草藥來,沈言的斷臂我無法接上,但他的頭發我總得醫治好,或者再不然,我也將頭發染白,這樣也算得上兩人白首了。
我忘了師父忘了師姐師兄們忘了萬花谷,忘了戰事綿延,這些日子,往后的歲歲年年里,都只有沈言,那就夠了。
直到。
那一天江津村依舊飄著細雨,駝鈴響引著馬車隊伍浩浩蕩蕩地經過豫山古道。
沈言像是被這聲響吸引,我見他拾起斷劍往村外跑去,他跑得極快,我竟追不上。
我再看到他時,他正同駝鈴隊伍轎子里下來的二人說些什么,他低著頭,雙手呈著斷劍,遞給那名女子,女子身著紅衣,沖他莞爾一笑,沒有接過斷劍,隨她身旁手持雙月彎刀的男人上了轎。駝鈴響再次響起,震徹山谷。
我猜,也震徹在沈言的心上。
那次之后,沈言再不跟我去地里清蟲,我做的飯菜也好似不合他胃口,他總失了魂似得站在豫山古道,仿佛在等什么。
不用猜也知道,他在等什么。
再后來,沈言用包袱小心翼翼地裹好了斷劍,我站在門外屋檐下的草垛邊上,望著屋內的他,沒有說一句話。
他換回了道袍,用簪子別好了白發,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跨出門,與我擦肩,他頓了頓足,我以為,他要帶我走,但他終是連一個回眸都沒有留給我。
“帶我走吧”我追到村口,沖著他的背影喊道“我想隨你回落雁峰,我不怕冷,我可以為你梳頭,我想治好你的白發,我還有好多的故事想要講給你聽,我可以講一輩子的,帶我走好么”。視線模糊了他停頓的背影,白茫茫的一片晃了我的眼,我想伸手,卻抓不住也夠不著,他像雪一樣,飄在手心也會像水一樣流散,最后被風干,連回憶都不留。
他就這樣,決絕地離開了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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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村口哭了一夜。可惜,我并非她的良人。
自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
在江津村的日子,是我下山以來最開心的日子,果然,如果當初那十五年也有她,該多好。
她每次都會忘記清掉稻草人旁邊的蟲子,做飯也只是半生不熟的,總喜歡吹牛說些大話,她那些三腳貓功夫,我在萬花谷都見識過了,只是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見識了。
我在江津村應該是見著師姐了,只是我沒看她的臉。劍她不要了,對,早在十五年前,那把劍她就已經不要了。那個男人將她保護得很好,師姐不用自己強大,這樣最好不過了。
可是阿真呢。
我感受到她不遠處落寞的目光,雨下得有些大了,她沒打傘,會生病的。
我怔了,我難道,只能為她打傘么。
如果無法做那個強大得能夠保護她的男人,那為何要耽誤她。她還年輕,整日為了我洗衣做飯,縫補衣裳,這是我要的生活還是她要的。我看到她晚上偷偷翻閱鮑大夫的醫書了,沒有我的話,她還可以回萬花谷,鉆研她的醫書,將來做個妙手回春的大夫。我在她身邊,不僅擋了她的路,還需得她照顧著我。
我終于明白了師姐口中的強大,而這個強大,不是為了不被人欺負,而是為了能保護在乎的人。
只是晚了,我保護不了她了。
也許落雁峰,才應該是我的歸屬,屬于我的,孤獨終老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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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回萬花谷,離開江津村后,我去了一趟大漠。聽人說,沈言有十五年的時間都浪跡在大漠里,那他一定看過他們口中說的三生樹,去過火光耀耀的光明頂吧,我也想去看,只是我的世界里一直在下雪,從他走后,這雪就沒停過。
三生樹是什么顏色的呢,聽人說道,多少年前有個白發的男子,在樹下站了好幾晚,白色的頭發與銀紫色的樹葉映襯在,在月光下恍若仙人。
那我猜,就是我現在眼睛里看到的顏色吧。
漫天大雪飄了起來,只一晚而已,便已堆滿了積雪,一如當年落雁峰初見之時。我看到沈言站在樹下,回頭,向我伸手,笑著喚我。
“阿真。”
我抬頭看,雪下得真的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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