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的隊伍很是壯觀,李家家境殷實,娶我一個無父逝母的女子,都道我走了十八輩子的福運。
翌日清晨,我被徐姨早早叫起,案頭放著準備妥當的嫁衣,料子是由村里最好的綢莊定制的。
“孩子,今日能看你出嫁,徐姨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往后,你就和二少爺好好過日子”徐姨抹一把眼淚,繼續替我梳妝,我看向銅鏡中的臉,竟也有三分美貌,頭冠上的珍珠圓潤透亮,襯著容妝可真好看。
“阿娘”我拍了拍徐姨手背,示意安撫,這些年來,我早已將徐姨看作親娘。
“唉”徐姨眼淚又止不住的掉,我發覺她白發又多了許多,徐姨,也老了吧。
吉時已到,李家二子李弘瑞騎著高頭大馬,鞭炮炸響了徐姨的家門。
“新娘子,該上轎了”喜娘喊著,與徐姨一起,左右扶我上了花轎,奏樂聲響起,花轎起轎,徐姨的怮哭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長長的隊伍特意安排在村中繞了一圈,半個時辰才到李府前,轎簾掀開,李弘瑞將手伸來,指腹有明顯的薄繭,李家經商,這把手主持府中大權,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抬手握住他掌心,隨他入主堂行夫妻禮,直至送入洞房,我才恍惚過來,想到就這樣嫁了人,不由得苦笑一聲。
喜娘領了賞就退下了,我將蓋頭掀開,看著屋中的擺設,桌上,被上都灑滿了八寶,紅色的床幔落地,上繡鴛鴦,很是漂亮。李家賓客眾多,直至子時才送完所有賓客,房門被推開的時候,一下驚醒了打盹兒的我,一身紅衣的夫君走至我年前。
“夫君”我福了個禮,替他脫去外衣。
“可是累了,歇息吧”溫柔地笑笑,扶我就寢。
夫君很忙,只有吃飯的時候兩人同處,坐在一桌也只是安靜地吃飯,夫妻生活還算和諧,舉案齊眉大抵就是如此了,夫君脾氣溫和,從不對我發火,我整日發閑,品茶賞花,消瘦的身子漸漸長出了肉。
有時深夜,夫君處理完事情回來,掀開被窩合衣躺下,衣衫沾染深夜的濃露。
回門的那天,夫君譴人準備了許多賀禮,推了瑣務,親自陪我回徐姨家,敲門的時候,徐姨還是在忙碌著,我老遠就能聞到桂花漿的醇香。
“徐姨”夫君溫潤有禮,看得徐姨很是滿意。
有一日,夫君問我:“錯兒,可想要個孩子”
“當初,夫君為何娶我”這問題問得晚,我還是忍不住開口。
他翻過我掌心,紅色的朱砂顯現,我記得那是服下琉璃珠后才有的。
“我兄長早年夭折,父親請道士測算,說要我娶一掌心朱砂女子,雖不說能長命百歲,也可保性命無虞,一世安康?!?/p>
緣竟是由此而起,說來又牽扯出赤清。
“嗯”我點頭,又看向掌心紅砂,赤清,已淡了,眼前這人,將是我的良人,我孩子的爹爹。
徐姨終究年紀大了,在我成親五年之后,像我的娘一樣,死在了一個嚴寒的冬季,有了夫君的操持,葬禮很是風光,我跪在徐姨墳前,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地流淚。
“節哀順變”夫君溫柔勸道,攬我入懷,也不知道牽動了什么。我竟暈了過去,這一暈被診出身孕,夫君很高興,將照顧我的下人增加了一倍。
孩子降生那天,天上紅光大作,這孩子不凡,我暗自猜測。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滿月禮擺了七日,我再次驚覺,家中財力渾厚。這全由夫君一人支撐,歡喜于夫君對我和孩子重視的同時,也決定要好好照顧他。夫君給兒子取名為李瑾言,寓意美玉良言。
孩子一天天長大,至五歲時,眉目已和夫君有八成想像,只是那雙流光的眼,像極了我,我看著懷中已開心智的孩兒,手撫過他眼角,不知是福是禍。
夫君提出該請教書先生了,我自是應允。只是沒想到,請來的人,會是赤請,他一身青衣,顯得由瘦了些,從夫君身后緩緩上前給我行禮,他,赤清,原也有給我行禮的時候。
“赤清,見過夫人”
“起吧,瑾言,以后就麻煩先生了”我拿出當家主母的氣勢,與夫君坐在上位,面色毫無慌亂,喚丫鬟帶來孩子,讓他給赤清行拜師禮。
“瑾言,見過先生”小小的身子端著茶,跪得筆直。
“好,以后,就由在下教導你讀書為人”赤清微微一笑,堂中丫鬟全紅了臉,即便隱藏了幾分過分美麗的容貌,赤清現在的模樣依舊泠然出眾。瑾言隨赤清下去后,我揮退丫鬟,問道:“夫君,是從何處找到的先生”
“錯兒,他便是我曾和你提過的那個道士”
“砰……”我一驚,茶盞落了地,這一切都是赤清安排好的,我不明白為什么,他替我安排終身大事,又當教書先生來教導我的孩兒,我還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我畢竟沒有喝忘川水,害怕在他面前露出破綻,索性避著他,除了他帶孩子過來請安時的寥寥幾句客套話,再無其他。赤清也做得了一個本分盡責的好先生,從未有任何逾越之舉,看我眼光如他人一般,無任何不同,我也便安心留下他。他除卻偶爾外出一兩月,大部分時間都在李府,這一待,竟過了十年,波瀾不驚額日子,在瑾年十五歲那年,被徹底打破了。
“咳咳……”我聽見夫君又咳嗽了,起身端了茶水給他,慢慢給他順背。
“唉,聽先生說,瑾言這些年很是用功,足以挑起家中大梁,我老了,準備將府中財務交給孩子打理,錯兒覺得如何?”夫君撫上我的臉,他的手掌粗糙了,失去了當年的細膩光滑,許是琉璃珠的緣故,這十幾年來,我的容貌并未改變多少。
“言兒是李家獨子,理應擔起這份責任”我朝夫君笑笑,握住他手掌。
“我會陪著你,不離不棄”府里人都知道,他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大夫說,今年是大限。我抬手拭了淚,喂了一直在外間熱著的湯藥,又勸他睡下,想起他私下里準備棺木一事,他不跟我提,又怎知瞞得住我。無論如何再無睡意,便披衣衫出了屋。有蕭聲傳來,是赤清以前貫吹的曲,忽然覺得心中疼痛,便朝蕭聲處走去,曲終,赤清似是無力,蕭掉落地上也不曾撿,微卷的睫毛泛著月色的清冷,投在姣好的側臉上。
第二日,瑾言前來請安。
“言兒,以后必定會是造福百姓的人才”赤清摸著稚子的頭,微笑道。
“這十年間,勞先生費心了”我盈盈一拜,華貴群衫翻涌,其上刺邊蓮花浮動,赤清神情微怔,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十年過去了,言兒也已經長大成人,赤清已無所授,今特來向夫人辭行,不日,赤清會自行離開”他目光深深凝著我,眸中是曾經有過的點滴情愫。
“是啊,你的確該走了”我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終是未挽留一句,這凡間畢竟不是他長留之地,轉身回了內室。
赤清離開那日,只叫了言兒一人相送,他來時便不帶任何東西,只一襲青衣,走的時候仍舊,除了十年師徒情分的言兒。
“先生教導,言兒永不敢忘,日后必定如先生所愿”言兒跪下,拜了三拜,眼中噙淚,不肯落下。
“好孩子,照顧好你娘”說罷轉身離去。
我坐馬車到的時候,只能看見赤清的背影,和昨晚見到的他一樣,很無力,我將言兒帶上馬車,匆忙回了府。
赤清走后不久,我的夫君將府中大小事務全數交給了言兒,言兒不負所托,管理得很好。還不到年底,開始下大雪,屋里多增了幾個暖爐,還是避不了夫君受寒,言兒和我日日湯藥侍奉床前,夫君的病卻不見好,他開始嘔血,一月之后,歿了。全府一片素稿,我按照夫君交代的,和言兒一起處理了他的身后事。
第二年春,雪還未融,我突然想上山看看娘親,讓下人準備了馬車,大早上便出發了,言兒與我同坐在馬車上,旁邊堆得幾本賬簿,他一邊處理公務,時不時替我攏攏身上的貂裘。
“娘親也該顧忌著身子,寒氣還未褪,為何不多等兩月再來看外婆,不也是一樣?”言兒板起臉,有些老成的臉上嚴肅起來,還真像我的夫君。
“呵呵……”我揉揉他腦袋,他微惱怒地別開臉,看他的賬簿去了。這孩子,我微嘆口氣,手心朱砂滾燙,我估計是赤清出了事,這才急忙上山,想去我們曾住過的木屋里尋一尋。
我讓言兒去祭拜娘親,又支開了下人,一人前往木屋走去,我推開門,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赤清渾身僵硬躺在床上,他身體周圍是早已凋敗的彼岸花,我撲向他的身體,很冷很冷。
言兒帶著人到天黑才尋到我,看到我那個模樣和赤清的遺體,悲痛了好一會兒,將我攙扶到馬車上,一起回了府。
掌心琉璃珠消散,我一夜間老了十歲,赤清肉體也跟著消散了,不知是死是活。我早該想到的,他改我命格,已然受了嚴重反噬,又護我母子十年,縱他仙胎,也元氣大傷。
我躺在塌上,神色間有掩不去的疲憊,前事如走馬觀燈般掠過,我本是無形花精,貪人之滋味,爹爹給了我生命,已是莫大的福氣,遇到赤清,我更不曾有悔,我曾怨過他,也愛過他,我舉案齊眉的夫君,我的孩子,這一切都很好,很美。
人生恍若夢一場,夢中醉,醒來夢成空,而我,將會守著他們留下的幸福,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