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連拉歌贏了四連,士兵們異常興奮,像是在戰(zhàn)場上又攻下一個山頭,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看完電影集體帶回的路上,曹劍指揮部隊喊連續(xù)番號:“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聲音響徹云霄,比平時又高亢了幾分,其他連隊紛紛側目。
因為曹劍擔任連值班員帶隊,所以老七走在一班的排頭位置,也就是整個連隊列的標兵位置。這讓他在興奮中平添了幾分驕傲。
這個位置是老七一直夢想的位置,因為這個位置不僅是一班的標兵,也是全連的標兵,甚至是全團的標兵。站在這個位置就意味著當上了鋼刀團第一連第一班的班長。當然,老七是不敢奢望當一班長的,只要能當個班長就行,可以站在排頭,指揮隊列,給士兵們訓話,誰要是不聽話就批評他給他講道理,再不聽話就罰他吃雞蛋,到操場跑五圈,必須跑在我老七前面才行,追不上我就得繼續(xù)懲罰!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老七最想要的,是在戰(zhàn)場上沖鋒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的喊出那一句:“跟我上!”這句話能夠給一個士兵賦予無上的光榮感,只有站在排頭的那個人才有資格喊出這句話。別看你陳樂比我老七早當上班長,但一到有任務你就躲到后面當火力隊,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機會喊出這句話。所以在這點,我老七是看不起你陳樂的。
老七越想越覺得神氣,完全把自己帶入了班長的角色,他把兩只胳膊使勁擺動著,角度比平時大了十好幾度,雙手內側擦褲縫的聲音動感而有力。在他的右側是二班長陳樂、三班長吳江雷。整個排面因為老七大幅的擺臂顯得有些不協(xié)調。
吳江雷皺著眉頭,轉身瞪了老七一眼,示意他收斂一點。
老七有點興奮過了頭,竟然連吳江雷的提醒也沒看見,一邊甩著胳膊一邊自言自語:“看誰還敢說一連是炮灰。”
吳江雷哼了一聲,沒有理睬。
“炮灰能讓李明海氣的在連門口跳著罵娘么。”陳樂把話頭接過去:“聽說了么,電影還沒結束郭山川就做檢討了,還是當著他們全連,你說他會不會氣的哭鼻子,哈哈哈哈。”
大家想起了第一個來連隊哭鼻子的大學生干部,紛紛笑了起來。
隊列顯得有些亂。
“注意隊列紀律。”吳江雷忍不住轉頭提醒。
陳樂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把雙臂調整到與整個隊列的統(tǒng)一步調之中。
但嚴整的隊列氛圍已經(jīng)打破,后排的士兵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
老兵周鳴說道:“四連就是只菜雞,那士氣、那聲音,還想著取代一連當團里老大,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萬茜茜揶揄道:“蚍蜉撼樹,自不量力!”
洛林接道:“對,就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菜雞!”
“哈哈哈哈——”
隊列里的笑聲更加肆無忌憚了。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老七已經(jīng)完全忘記自己還擔任著整個隊列的標兵,胳膊甩的更高,晃著腦袋:“你們都不懂,四連為什么菜?是因為連長菜,所以四連的兵全都跟瘟雞一樣,無精打采。我告訴你們,郭山川可是立過二等功提干的,就這水平,跟著李明海也成了瘟雞。”
萬茜茜趕忙插話道:“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對。”老七說,“其實吧,郭山川在他手底下當排長確實屈才了。要是能到咱們排來當排長,曹班長也不用天天為了一個書呆子生氣了。”一邊說,一邊瞥了瞥走在隊伍中間的邱桐。“不像那位,讀書都讀傻了,一天到晚悶不吭聲。”
邱桐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冷嘲熱諷,也知道士兵們借拉歌的事諷刺他的“炮灰”觀點,更希望他現(xiàn)在就主動申請離開連隊。但我邱桐怎么可能當逃兵,你們越不待見我,我越要在這待下去,終有一天讓你們知道,是你們錯了。
“炮灰就是炮灰,絕不是唱首歌就能改變的。還有,我是剛畢業(yè)的本科大學生,不是什么‘書呆子’。”他擺開雙臂,在士兵們的嘈雜中抬起頭,回應老七的話。
這句話引起更多人側目,像是在緩慢流動的河水中扔進一塊石頭,咕咚一聲激起一片波浪,小聲的議論變成一片喧嘩,步調已經(jīng)走不到一起,排面也亂了起來。
終于,值班員曹劍發(fā)現(xiàn)了隊伍里面的混亂。
“立定——”他命令隊伍停下,齊步來到隊伍前面,豎起眉毛盯著老七的位置看了幾秒鐘。
老七渾身發(fā)毛,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眼珠不由自主耷拉下來。
隊伍瞬間安靜,士兵們這才想起自己還在隊列當中,“歘”的一聲立正站好,嘴巴緊緊閉上,提口氣在胸膛,把第二粒紐扣高高挺起來,像是用這種姿態(tài)告訴值班員:“看,剛才不是我說話。”
一個個變成木雕一樣一動不動。
在隊列的右前方,吳江雷緊皺著眉頭,大學生的話讓他很不舒服,想上去理論一番,但作為全排最老的骨干,他必須維護代理排長的威信。他像一顆已經(jīng)上膛的子彈,強壓著即將爆發(fā)的怒火,以嚴整的軍姿回應曹劍的口令。只是這顆子彈胸膛內包裹著火藥,隨時都可能激發(fā)出去,給人致命的一擊。他筆直的站著,等待“扳機”扣響的那一刻。
部隊帶回直接進行了晚點名。值班員剛剛宣布解散,就見二連排長余坤池一搖三晃走了過來。
余坤池綽號“余混子”,是一營的傳奇式人物。三天前他聽說營里來了個大學生干部分到一連,高興壞了,一直尋思要見一見。
余坤池四年前軍校畢業(yè),是最早一批來到一營的本科大學生干部,營里的大學生干部本來有三五個,這幾年提的提,調的調,走的走,現(xiàn)在還留下來當排長的就剩下余坤池一個。剛畢業(yè)的時候,他也滿腔熱血要在鋼刀團好好干,無奈眼高手低,訓練抓不上去,兵也帶不起來,再加上大學生的清高勁,跟戰(zhàn)士們又玩不到一塊,不但連長指導員天天見了就罵,在兵面前也落得一點威信都沒有,最后大家給了個評語——“志大才疏”。余坤池索性不再追求什么前程,每天工作訓練該參加照樣參加,但是“三個飽一個倒”,是好是壞隨他去吧,連隊干部當他是個老排長也不大管他,他就樂的自在,沒事四處晃悠,一到訓練場就帶著幾個老兵油子攆兔子、掏鳥窩,天天就這么打發(fā)日子,時間一長兵們背地里都叫他“余混子”。“余混子”一混就是四年,身邊同時畢業(yè)的干部都有了進步,他還是吊兒郎當?shù)囊粋€副連職排長。
士兵們看到余坤池,紛紛把頭轉開,似乎不太愿意搭理他。
余坤池不以為然,笑瞇瞇的拿出煙,第一個遞給吳江雷:“吳班長,多照顧照顧我們大學生干部啊。”
吳江雷輕蔑了看了一眼,一把推開,轉身走了。
集合場上只剩下邱桐和余坤池兩個人。
余坤池上來拉住邱桐的手,做出一副長輩關心晚輩的樣子,笑道:“今天一連士氣高不高?沒嚇著你吧?”
邱桐還沒有從剛才的情緒中緩過來:“士氣很高,但吃像難看,靠這種蠻力上戰(zhàn)場,大概能延緩一下失敗的時間,最后還是逃不開炮灰的結局。”
“這就對了。”余坤池拍了一下大腿,對邱桐的回答很滿意,趕忙把煙又拿出來,摁到邱桐的手里,“我知道你,你叫邱桐,是剛分下來的大學生干部?”
邱桐打量著眼前這個中尉軍官,只見這人圓臉白凈,身材比其他干部明顯發(fā)胖,一頭短碎比板寸略長,一根一根向上梳著,身上的迷彩服洗的干干凈凈,沒有一點塵土和汗?jié)n,風紀扣敞開著,武裝帶松松垮垮能放進去兩個拳頭,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拿著迷彩帽優(yōu)哉游哉扇著風,一雙笑瞇瞇的眼睛充滿油膩,正猥瑣的看著自己。
“我不抽煙。”邱桐心生厭惡,冷冷說道。
余坤池笑道:“別裝,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來一根吧。在咱這沒別的,只能靠這個撐著勁兒,以后難事多著呢,這些大頭兵就這樣,何必跟自己較勁,只要看開點就行。”
邱桐納悶:“你又是誰?”
“我啊——”余坤池笑道:“是你們大學生干部的祖宗。”
邱桐皺起眉頭,差點一口噴出來:“滾......哪有你這樣一見面就占人便宜的!”
余坤池一拍胸脯,說道:“不信?你去打聽打聽,全鋼刀團都知道我二連排長余混子的大名!到目前為止,咱一營的大學生干部里我是第一人,你是最后一人,在咱們倆中間來的走的少說三四茬,你說我算不算大學生的祖宗。走吧,到我那坐坐,我老余跟你好好擺道擺道。”
邱桐被余坤池硬拉著來到隔壁二連。
二人從哨兵后面悄悄繞過去,來到一個儲藏室一樣的房間,只見黑黢黢的門洞后面擺放著兩排貨架,上面整齊的擺放著戰(zhàn)士的后留包,架子中間有一個狹窄的通道,兩個列兵正在通道里擺放馬扎和折疊凳,貨架上面掛著一個手電筒,手電筒燈光正好照在折疊凳上,上面放了裝著兩桶泡面、一包醬鴨蛋、三條雞腿、一袋子拉條,另外還有兩瓶易拉罐啤酒。
顯然早已經(jīng)準備好。
余坤池把邱桐往馬扎上一摁,笑著說:“別看這些玩意不值錢,在咱這山溝溝里可不好弄,我費了半天勁才從司務長那磨過來的。坐吧,算是給你接風洗塵。”說著朝兩個列兵一揮手,“你們回去睡覺吧,哦對了,給邱排長把煙點上。”
列兵看上去十分不情愿,墨跡半天從兜里掏出來半包煙,抽出一根遞給邱桐,邱桐搖了搖手表示不抽,列兵又遞給余坤池,余坤池看也不看,伸手接過點上,優(yōu)哉游哉吐了個煙圈,說道:“俗話說‘慈不掌兵’,對他們啊不能太心軟,這一點你得向我這個老同志多學著點。”
看邱桐沒有回應,又說:“知道我為什么對你這么好么?責任、擔當!作為你的前輩,我得教會你鋼刀團的‘生存之道’。”
邱桐尷尬的笑笑。
余坤池繼續(xù)自說自話:“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個排長當?shù)脹]勁對不對?沒有兵把你當個干部看對不對?唉,咱們部隊有句話‘步兵難、炮兵松、吃香喝辣后勤兵’,當了步兵就得受這份罪,不過你也夠倒霉的,咋想的跑到一連去當排長?王大炮天天兇神惡煞像吃了槍藥,誰在他手底下都過不好,更何況你是個大學生干部。你別不信,難的日子還在后頭呢。來來,吃上,吃上。”說著扔了一個袋子到邱桐手里,自顧自吃起來。
這幾句話讓邱桐感覺找到了知音,三天的回憶一下子被勾起來,嘆氣道:“余排長你說他們憑什么看不上咱大學生干部?”
余坤池說道:“憑什么?憑你大學生不中用!你想想,咱們兵沒當過,官又沒個官樣,腦袋瓜子就裝了幾本書,在這里屁都用不上。我問問你,你知道在步兵連當個值班員一天到晚要吹幾次哨?知道下半年的鋼刀杯比武有幾個項目?知道咱們團四百米障礙跑道哪個坑最難跳?但人家當過兵的排長就不一樣,干什么都是輕車熟路,帶兵也是呱呱叫,連長指導員用著省心。我說句話你別不愛聽,在他們眼里估計你連個新兵蛋子都不如。”
邱桐不服:“我想不明白,不就是一群步兵么,要裝備沒裝備,要戰(zhàn)術沒戰(zhàn)術,還偏偏看不起咱們大學生干部。那個三班長吳江雷,動不動就要跟我比武裝五公里,真以為我怕么,我只是不想在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浪費精力而已。”
“年輕氣盛!”余坤池故作深沉指著邱桐,吐了口煙說:“何必跟他們較勁。我告訴你,當干部的訣竅就是任何時候都要對自己好點!別去鉆牛角尖,只要看開點,在哪都能過得舒服。你看我,沒人管沒人問多自在。我勸你一句話,別在一連干了,跟著王大炮那幫不要命的土匪,累死也討不到好。我們二連正好也缺個排長,你去找干部股長說說,就說王大雷不要你,你想到二連來,我估計能成。你來了我老余罩著你,以后我就叫改名叫“余大混”,你叫‘邱二混’,咱們自在過日子,管他娘的什么排長不排長。”
邱桐這才明白余坤池的真實目的,連連搖頭:“那是當逃兵,我可不干!”
余坤池:“你這個紅牌咋是個死腦筋。實話告訴你,在鋼刀團沒人會把你這個大學生當回事,從營長教導員到連長指導員,哪怕是一個新兵,你在他們眼里就是書呆子。尤其是那個王大炮,全團都知道他最討厭大學生干部。你看看我,我都畢業(yè)快五年了,連個副連長都沒混上,一起畢業(yè)的少尉現(xiàn)在都提了連長了,我到現(xiàn)在還是個中尉、排長,為什么?人家看不上,別以為自己學過幾個戰(zhàn)例就是指揮軍官了,人家是步兵,就知道跑的快不快、唱歌響不響,誰跟你討論什么海灣戰(zhàn)爭、巡航導彈。聽我的,趕快到二連來,別跟自己較勁了。”
邱桐很堅定的搖頭:“我發(fā)過誓,就算死也要死在一連。”
“那你就等死吧!”余坤池很氣憤的把煙頭扔在地上,“連長不待見,連列兵都指揮不動,我看你這個排長當?shù)氖裁匆馑肌!?/p>
“那我就當個士兵,自己指揮自己。就算孤軍奮戰(zhàn),也要去沖鋒陷陣!”邱桐情緒激動,他不愿意跟眼前這個油腔滑調的余坤池多費口舌,推開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背后傳來余坤池的喊聲:“犟!早晚有一天你會主動過來找我。”
邱桐像一個孤膽英雄,悲壯的回到連隊:“都不把我干部,好吧,什么狗屁軍官,什么狗屁大學生,老子不當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當一個列兵!你們想罵、想罰就來吧,我要你們看著,我邱桐不當逃兵,更不會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