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我們三班的事?！?/p>

“咱先不說老七，先說說你。我找你做了那么多次工作，你是鐵了心要走，咳，走就走吧，但你走了三班怎么辦？老七干工作是不錯，但思想太不成熟，三班交給他你能放心么？”

“歷練歷練就成熟了，我們，包括你，不都是這么歷練過來么。況且一排有曹劍在，不會出什么問題。連長，我這八年也沒求過您什么事，就這一回，算我臨退伍之前的最后愿望。”

王大雷揉了揉眼睛，說道：“好吧，好吧，我再考慮考慮?！?/p>

離隊那天，連隊召開送老兵茶話會。方文齊想把這個活動搞得氣氛熱烈點，給老兵走之前留個愉快的回憶，他讓炊事班買了瓜子花生和飲料，提前拿到俱樂部，每個班擺上滿滿一桌，俱樂部里掛滿氣球彩帶，最前面是一條大大的橫幅，上面用紅底黃字寫著“鋼刀連歡送退伍老兵茶話會”。開會的時候一個班圍坐一桌，邊吃東西邊聊天，最后領導再講個話把氣氛推向高潮，熱熱鬧鬧的結束，高高興興的把老兵送上車，今年的任務就算圓滿了。

誰也沒想到，在茶話會開始前卻出了情況。

方文齊在主席臺坐定，值班員清點人員，發現王大雷不見了。這可把方文齊急壞了，這么重要的活動連長不參加怎么行！他給曹劍使了個眼色，曹劍會意，貓著腰從俱樂部后面走了出來，叫上小圓子：“連長不見了！”

小圓子瞪大眼睛：“啊？不會啊，五分鐘前還看到他坐在隊部抽煙呢?！?/p>

“連長沒跟你說他去哪了？”

“沒有，這個時候了他也不會去哪?。　?/p>

“糟了！肯定是躲起來了。走，跟我去找！”

主席臺上，方文齊一邊招呼大家坐下，一邊在心里想著：“這個王大雷，關鍵的時刻掉鏈子？難道他記錯時間了？不可能，半個小時前他還跟我確認過開會時間的。難道被別的事絆住了？不會，茶話會時間是團里統一定的，這個時候機關不可能安排別的工作。不管那么多了，先開始吧。”

方文齊清了清嗓門，笑著開始他的講話：“今天應該是個喜慶的日子，為什么說喜慶呢？咱們連隊26個老兵今天光榮的完成了服役，就要回到故鄉，投入到全新的生活啦！我們要為他們感到高興！所以在把老兵送走之前，咱們全連在一塊聚一聚，樂一樂，為我們的老兵送幾句祝福的話。這個……連長剛好有點事，可能晚一會過來，不過不要緊，今天咱們的26個老兵是主角，大家多說說開心話，盡情的吃，盡情的聊。”

曹劍帶著小圓子急的滿頭大汗，找遍了全團的角角落落，最后終于在車隊院子里找到王大雷，他正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瞇著眼一根接一根抽著煙。

曹劍上去拉住王大雷，說道：“連長，茶話會開始了，都集合齊了，指導員到處找你呢！”

王大雷瞥了曹劍一眼，說道：“不就是吃吃瓜子說說話么，年年都是老一套，你跟指導員說，我就不參加了?！?/p>

“這可是送老兵！”曹劍說道：“大家還等著你講幾句呢！”

小圓子趕快說道：“連長今年的茶話會一點都不傷感，會議室布置的可熱鬧呢，你趕快去看看吧，老兵們都等著你呢。”

王大雷說道：“有什么好講的，不就是‘一路走好啊’‘后會有期啊’，講來講去磨磨唧唧的，一點新鮮勁都沒有，不去?！?/p>

曹劍跟小圓子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把拽住王大雷的衣胳膊：“老兵們說了，你不去講兩句，他們今天就不走了?！?/p>

“什么？我看誰敢賴著不走？哎，哎，你們兩個別拽我……”

王大雷被生拉硬拽到了俱樂部。他往主席臺上一坐，下面熱熱鬧鬧的人立刻就安靜了。

王大雷整了整衣服，咳嗽了一聲，尷尬的露出一臉微笑：“一個個的，都緊張什么，今天咱們是送老兵，又不是開批斗會，大家放松坐，都熱熱鬧鬧的。”

大家當著連長的面，誰也不敢放松。

王大雷一急火就上來了，把桌子一拍：“沒聽到么，我叫你們放松點？”

方文齊趕快打圓場：“大家聽連長的，放松點坐，就跟剛才一樣嘛，該說說，該笑笑。今天咱又不是搞戰前動員，都熱鬧點，來來，我帶著大家吃瓜子花生，你們怎么都不動呢？劉大柱，你看看哪個桌子上的瓜子花生吃完了，給他們添點。陳樂，你平時最愛搞笑了，今天怎么也不吭聲啦？要不你給大家唱個歌吧，活躍一下氣氛?！?/p>

陳樂哪還有心情唱歌，低頭拼命躲著指導員的目光。

老七不知哪來的勁，他覺得這個時候要在連長面前表現一下，站起來打報告：“報告連長指導員，我愿意為老兵唱支歌?！?/p>

方文齊像是抓到了救星，高興的說到：“好，大家鼓掌，歡迎一班副班長勞琪為大家唱歌?！?/p>

老七想都沒想，張嘴就開始唱：“我的老班長——你現在過得怎么樣——”

不唱還沒事，這一唱歌，坐在第一排的老兵們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

曹劍趕快給老七使眼色，可是老七眼睛看著天花板，根本看不到，越唱越起勁：“天黑我已不會再害怕——再苦也不會掉眼淚——”

大家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不知道是誰最先“哇”的一聲哭出來，緊接著，所有的人都開始“嗚嗚”地掉淚。

方文齊背過臉去，抹了抹眼睛：“說好的不傷感，又沒控制住。早上我還跟副指導員說，咱們這個茶話會一定要辦的熱鬧點，高高興興的把老兵們送走?？磥砦沂窍脲e了，大家哪里能舍得老兵走呢？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都是兩年、五年、八年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窩里睡覺的，親兄弟也沒有這么親，哎，哭就哭吧，哭出來就心里就不難受了。好好的一個茶話會，讓老七一張嘴給攪合了?！?/p>

方文齊這一講話，大家的情緒更控制不住了，兵們也不管什么不座位了，跑到老兵跟前抱頭痛哭。三班的幾個兵哭的最很，跟吳江雷緊緊地抱在一起，鼻涕眼淚弄了一身。

王大雷擤了一把鼻涕，對著老七吼道：“老七，你這個沒出息的！唱什么不行，偏要唱《我的老班長》，指導員好不容易把氣氛整起來，被你一嗓子攪成這樣。害的我堂堂鋼刀連連長，像個娘們一樣跟著你們抹眼淚。本以為今年可以躲過去，哎，又丟人了。”

老七終于唱完了，看著大家的情緒有些不對，不好意思的低著頭坐在座位上，誰也不敢看。這兩天機關樓頂的喇叭里循環播放《我的老班長》，搞得他滿腦子就是這首歌，指導員讓唱歌，他想都沒想，張嘴就唱出來了。老七發現自己又闖禍了，心里又著急又傷感，兩行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下來了。

王大雷一看把老七罵哭了，知道自己話說重了，點了根煙抽了起來，兩個眼圈紅紅的，也不說話。

吳江雷是這一批退伍兵里兵齡最老的兵，他擦了擦眼淚，走到王大雷跟前敬了個禮說道：“連長有句話我得跟你說，再不說以后就沒機會了。我知道你練我們、罵我們都是為我們好，都是為了讓我們干的更出色，我得謝謝你的培養，謝謝你讓我當五年班長，還要謝謝你讓我抓了兩個藍軍特務，我沒什么遺憾了！連長，我吳江雷這八年跟著你干，值了！”

王大雷背過臉去說道：“吳江雷啊，你怎么也婆婆媽媽的？那什么，我也沒什么要跟你說的了，該說的早都說完了，趕緊回班里吃你的瓜子去。那個……你給我回來！我這還有最后一句話，你聽好，你要是個爺們兒，回去就給我好好干，好好創業，以后要不混出個名堂，就別回來見我，就算回來了我也不見你。”

吳江雷最后敬了個禮回到座位上。

這是邱桐見到的第一次老兵退伍的場景。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群大男人在一起也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到天昏地暗。他回憶起跟這些兵們在一起的兩百多個日日夜夜，一起沖沖殺殺，甚至一起出生入死，眼圈不由得也紅了。

茶話會結束了，老兵們正式卸下帽徽、肩章還有領花，從這一刻起，再也不能用“兵”這個詞來稱呼他們了，但是在骨子里，他們仍然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士兵，是一個曾經出生入死，未來將繼續沖鋒陷陣的鋼刀連士兵。

送老兵上車的時候，王大雷又躲了起來，這次曹劍沒有再去把他拽回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