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春歸就把剩下那只雞也宰了,半只煮湯,剩下半只和程祁佑送的野兔一起曬干掛在廚房隱蔽處。不知道知行是怎么跟兩個小的說,自那日后,知敏知平兩個眼里的孺慕之情愈加濃厚,也越發(fā)粘人。
兩天里幾個孩子喝雞湯吃雞肉,每張臉上都掛著笑,春歸也每日留了一碗雞湯,知行一到晚上等在院子里,天全黑的時候,程祁佑便會過來,先把手里的東西塞到知行懷里,有野菜也有野鴨蛋,之后才肯喝那碗雞湯。
春歸透過窗瞧著他,那孩子身形依舊消瘦,喝完湯頭也不回倔強地隱入夜色,越春歸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很快便到了最后一次放糧日,村長家里一早就排了長隊。幾個小的乖乖巧巧地坐著,春歸見他們無聊,想了想開口道:“知行,拿一支炭筆再拿一張你平時抄書時用的紙來。”
知平仰頭糯糯道:“嫂子,你要做什么呀?”
六歲的孩子本來正當(dāng)啟蒙,柳家長輩在的話這會兒應(yīng)該將人送到學(xué)堂了。
春歸接過紙筆,又抱過知平輕聲道:“嫂子教咱們知平畫畫。”
幼師這個職業(yè)得精通十八般才藝,能歌善舞,手既能提筆又能畫畫,春歸第一天上任就靠著手繪籠絡(luò)了一批小孩兒的心。
現(xiàn)在也是,炭筆在粗糙的宣紙上輕輕勾勒,筆鋒婉轉(zhuǎn)間,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熊貓簡單落在紙上,知平知敏早就驚呼出聲。
春歸又落筆,用炭筆的尖端處摩挲小熊貓的細節(jié)處,再看,細小的絨毛也繪了出來。
知行一臉震驚地拿起宣紙:“嫂……嫂子,你太厲害了!”
春歸笑道:“嫂子偷摸學(xué)的,你們喜歡嫂子就再畫!”
說著她又提筆,三兩筆勾出一副簡單的山水圖。
知行還在感嘆:“嫂子,我看齊老秀才手里那把扇上的圖還是你畫得好!”
扇面圖……春歸心里一動,開口卻道:“嫂子哪有這么厲害,老秀才好才學(xué),他的東西肯定都是好的。”
“真的!”知行急了:“嫂子!你的畫好看多了!”
春歸笑笑,隨意一瞥瞥到一行人,笑意止了。
“知行牽好知敏。”說著一把把知平抱了起來:“咱們?nèi)ヅ抨牎!?/p>
知平乖乖點頭,靠在春歸肩上,兩只手環(huán)著把那張畫疊了起來藏進自己的袖口。
最后一次放糧,全村人依舊拖家?guī)Э诘剡^來排隊,因是最后一次放糧,縣衙里直接松了手,委派各村的村長里正一同分發(fā),沒了捕快們維持秩序,隊伍排得有些松散。
不同于村里其他人,柳全一點也不急,他早就盤算過,他們家就三口人,人是不多,可他那堂兄家哪怕死了三個人都還有四個小崽子留著,他今天再拿了糧分了種子,那就是整整七份!他掰著指頭瞎高興,壓根沒注意到周圍人的眼神都帶著絲絲點點的鄙夷。
排在她后頭的是村里的蔡珍,幾年前沒了丈夫,手里牽著的是七歲的獨子,看到前面是柳全一家人,立刻嫌棄地往后退了退。往后一瞄,正好是春歸抱著知平,知行牽著知敏走過來,一個大人三個孩子前不久被搶糧逼著挖野菜,卻個個挺胸抬頭,模樣周正。
蔡氏心里對柳全的厭惡更甚,見狀連忙招呼春歸:“丫頭,趕緊到姐姐前面來!”
這話一出周圍人通通往后瞧,一看是柳家那幾個孩子,眼里都都帶了些心疼。
可憐見的,才死了爹娘就被堂叔欺侮,再看柳全,還有臉來領(lǐng)糧食,沒心肝的東西!
看到春歸領(lǐng)著孩子們過來,有些領(lǐng)了糧食種子打算回家的人也停下來,聚在一起說小話。
春歸掃了一圈,心里有了數(shù),連忙對蔡氏露了個笑臉:“蔡姐姐,小寶病好了吧?”
垂下頭看了看小胖墩,繼續(xù)道:“臉色紅潤,一看就沒問題了。兩個月前你總愛往知行這邊跑,等領(lǐng)了糧食種了早稻,還讓知行哥哥教你認字啊!”
蔡氏送兒子上學(xué)堂的束脩積攢多年還是沒攢夠,她家兒子又想認字,常常過來請教知行,知行和程祁佑一道溫習(xí),也不介意帶個小孩兒。
春歸一說完,蔡氏臉上的笑就沒停過:“哎喲那真是麻煩你家知行了!”她一邊高興,一邊又想給春歸出氣,眼神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了此刻臉色不善的柳全那兒。
“喲,我說這是誰呢,原來是柳家大叔啊!”
柳全見春歸帶著三個孩子過來臉色早就變了,卻也有些底氣在。
柳家這幾個孩子被親爹娘庇佑得對世態(tài)一無所知,說得好聽是性子單純,說得難聽就是蠢,所以他才有膽子去哄騙,世道艱難,他能騙到手就是本事,何況他早就在村子眼皮子底下送了兩只雞過去,大旱天的兩只雞可精貴著呢,沒人能指摘到他頭上!
這樣想著,他試探著開口:“春歸丫頭,要取糧怎么不跟叔說一聲啊,叔幫你們拿。”
可沒想到壓根不用越春歸開口,蔡氏突然就笑開了:“我說全叔啊,春歸不自個兒來拿糧食,幾個小的吃什么,吃你那兩只下不出蛋的母雞啊?”
“那不行的,兩只雞等下了蛋還是得原封還給全叔。”春歸不看柳全漲得通紅的臉,謙遜道:“咱家不能白要全叔家的雞。”
柳全假意笑道:“跟全叔客氣什么!”
春歸淡笑:“我家的糧全叔都幫我們存著呢,沒道理還要全叔家的雞。”
柳全臉上的笑意一僵,下意識反駁:“笑話,我....我干嘛存你家的糧!”
眼神卻一避再避。
這話一出,周圍細細嗦嗦的聲音更多了。這兩天誰都聽過柳家那幾個孩子被柳全搶糧的傳聞,有人信,就有人不信。話是村子里的老人傳出來的,有人好奇也問了里正他爹,里正他爹全程黑著臉抽旱煙,大家就都知道這事兒保真,畢竟里正他爹多正派一人,從年輕時候就為村子里搭橋鋪路,要不是有人喪盡天良,他哪會被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再看看柳全這幅不要臉的模樣,眾人都搖了搖頭,大難之年,還真有人做出這等沒人性的事,還是同根同祖的親眷呢!
隊伍里不曉得誰嘟囔了一句:“他都有臉騙拿你家的糧,你怎的不能吃他家的雞。”
“就是,要我就把雞全吃了,雞毛都拔了給幾個小的做毽子踢。”
柳全當(dāng)即臉色一黑:“她一個女娃,說話沒憑沒據(jù)的,你們怎么信她?!”
春歸立刻抬眼,茫然道:“全叔,不是您說幫我們?nèi)〖Z........”
“我什么時候說過!”柳全虎著臉連連推脫,往前挪了兩步,誓要跟春歸一行人撇開關(guān)系。
無憑無據(jù),誰能聽一個女娃的一面之詞?!
春歸一副似是沒想到柳全的這幅做派的模樣,垂下頭,抱著孩子騰出一只手擦了擦臉。
這一幕完完整整落在最前頭發(fā)糧的村長柳長鑫和里正眼里。
柳村長本就與柳家同宗,見狀更是連連搖頭,那會兒里正和他爹來跟他說明這事兒他還有些不相信,村子里的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雖有些心術(shù)不端的人,可想也不敢拿人命開玩笑。可如今柳全這事兒做的,是要讓柳家那一支絕戶啊!
春歸心里冷笑,她可什么都沒做。沒帶著弟妹要求當(dāng)眾還糧,甚至沒跑到村長里正那兒哭哭啼啼,她唯一做的只是在去摘野菜的路上回答了一番村里老人們的問題,一沒指摘,二沒告狀,有的只是帶著弟妹艱難求生的無奈與隱忍。
至于這兩天的村子里如何傳播,可就不關(guān)她的事兒了!
知行知道今天嫂子肯定要做些什么,早就跟知敏通了氣,此刻兩個孩子手牽著手,跟著春歸一起垂頭紅眼。知平年紀小,見嫂子眼眶通紅,心里早就急得不行,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作勢要哭。他哭起來不出聲,只一個勁兒地掉眼淚,小手緊緊攥著春歸的袖口,珠子大的眼淚啪嗒啪嗒掉在瘦巴巴的臉上,看著都心疼。
嚇得春歸連忙拍了拍小孩兒的背,心疼得直揪,這孩子的共情力也太厲害了!
“哎喲,村長,里正,你們看看春歸這孩子,到底年紀小,被人蒙了還不知道呢!”蔡氏看孩子哭心疼得不行,伸手把知平抱了過來哄。
“柳哥柳嫂在的時候,知平一張白嫩嫩的臉村里誰看了不稀罕抱,如今瘦成這樣!”
人群里一陣嘆息,天災(zāi)不可避,柳家夫妻和大兒子為了幾個小的連命都豁出去了,好容易躲過了天災(zāi),幾個孩子卻要喪在人禍手里,眾人看柳全更覺厭惡。
柳全臉色更加臊紅,指指點點的聲音不斷入耳,急得他連連往妻兒邊上躲。
誰還信他那兩只惺惺作態(tài)的老母雞。
里正媳婦沒給他面子,直接從鍋里撈出三個玉米,越過柳全塞進三個孩子手里,又接過知平慈眉善目地哄:“知平不哭啊,嬸子給你吃玉米。”
知平癟著嘴看著春歸,再看看手里的玉米,兩只小手捧著要一顫一顫地遞給春歸:“嫂子餓了……嫂子吃。”
周圍一眾人沒有看了不心酸的。
此刻春歸也將眼里的茫然全數(shù)散盡,將玉米放回知平手中,堪堪落了一滴淚。
“前頭取的糧食全叔拿了就拿了,可這回真不行了,全叔借我們的雞從沒下過蛋,我是大人不要緊,幾個孩子已經(jīng)餓得撐不住了。”
她說得輕聲,一副身子瘦弱得隨時要倒下來。
知敏聞言連忙擦了擦眼淚,哽咽道:“村長爺爺,您分我們一點糧食吧,嫂子前兩天都餓得暈過去了,我們?nèi)诵。挥贸院芏嗟模 ?/p>
知行也通紅著眼,偏過頭給妹妹擦眼淚,里正媳婦懷里的知平也跟著哭。
這一家小子姑娘通通餓得只剩下干巴巴的一道,此刻全都紅著眼,只討要能糊口的糧食。
蔡氏早就忍不住抹眼睛,痛罵道:“柳全,你還是個人嗎!”
餓死過不少人的旱情熬過去了,這幾個孩子卻差點餓死在親眷的狼心狗肺里,周圍人無形中已經(jīng)升起了怒火。
“就是!旱情剛過你就明晃晃地搶你侄子侄女的口糧,半夜不怕夢到柳哥柳嫂啊!”
“沒聽見知敏說嗎,春歸前兩天餓暈過去了,這要是沒醒過來,柳全他得背上一條人命!”
“看他今天這副得瑟樣,要不是春歸領(lǐng)著孩子過來了,他還有臉領(lǐng)那幾份糧食呢,我說那會兒他怎么這么好心幫柳家?guī)讉€小的拿糧食,敢情是拿到自己家里了。”
人群里悉悉索索,全都傳進了柳全耳朵里,柳全臉紅一陣白一陣,一家人顫著身子擠在一塊不吭聲。他壓根沒說幾句話,搶糧的名頭直接給坐實了。
有人接上:“趕緊讓柳全把之前的糧食都還回來!”
周圍人連聲附和:“就是,趕緊還回去!”
柳全避無可避,索性咬著牙破罐子破摔:“那些早就吃完了!”
春歸眼里透過一絲嘲諷,還真是別人家的糧吃起來不心疼。
村長早已氣得說不出話,坐在椅子上閉眼。
眾人眼里全是鄙夷,都自退幾步要遠離柳全,生怕沾上他什么。
里正像是早已料到了什么,將一大袋糧食放到桌上,沉著臉吐了幾口氣。
緩過來后他對春歸說道:“丫頭,按理說我該把那畜牲代拿的糧食都還給你,但你也看到了是個什么情況。上面縣衙里是按村里人頭發(fā)放的糧,每一袋都標了人,里正叔我實在拿不出……”
春歸眼神一閃,接上:“村長爺爺,里正叔,能拿到今日的糧食我跟弟弟妹妹們已然滿足了。”她眼里全是感激:“旱情已經(jīng)過去,家里也有田有地,我能養(yǎng)活……”
“不。”里正突然開口打斷,他眼里都是欣慰:“做錯了事便要受罰,何況柳全這事兒嚴重些都能上衙門。”
他不看柳全瑟縮的模樣,拿起木勺往袋里多加了三份米。
“今日我將柳全那三份糧食劃分給你,這樁事便算了了。”
春歸面上喜不自勝,心里卻微微下沉,這里的人樸實得過頭,沒鬧出人命該揭過便會揭過。她心里嘆了口氣,早該料到的。
算了,好歹多分了點糧食。
緩了緩她瞥了一眼柳全,語氣平靜:“有了糧食,待會兒全叔借給我們下蛋的雞就讓知行還回去。”
話一落,里正他爹突然陰沉著臉咳了一聲,里正連忙開口:“既然那兩只雞是他借給你們下蛋用的,那等下了蛋再還回去吧!”說完看向柳全變了臉色:“至于你吃了你侄子侄女家的那些糧食,等新一季早稻種出來再還!”
柳全臉色唰白,賠了糧食,兩只老母雞也要不回來,臉面全給丟光了,他抬頭狠狠地瞪了一眼春歸,上前一把拿起種子頭也不回快步走了。
剩下一對妻兒也臉紅脖子粗嘟嘟囔囔,連忙跟了上去。
春歸眼里閃過一絲笑意,下了蛋再還回去,下不出蛋就不還了唄。
“程家老大。”
里正突然點到排在隊伍后的程天保。
程天保連忙應(yīng)了一聲。
春歸隱去眼里的笑意,看了一眼走遠的柳全一家,擦干眼淚,抱回知平也朝后順帶一瞥,一眼就看到了排在程天保夫妻后頭的程祁佑,瘦瘦高高已經(jīng)比程天保高了足足半個頭,也正淡淡地看著她。
兩人越過長長的隊伍對望著,春歸想起那日他勸告想想怎么推脫吃了雞,如今這般他都看在眼里了。想著想著春歸不禁對他露出點得意的笑。
程祁佑一愣,抿了抿嘴,又恢復(fù)平靜隱在人群里。
里正把單獨一份糧食和種子分出來放到一邊,臉色更加難看:
“這一份是你弟弟祁佑的。”
他環(huán)視一圈:“這天底下沒有人分出去了糧食還歸你家的道理!”
才平靜下來的人群又再一次轟動,個個把眼神投給了程天保這對夫妻。
里正這話說得忒直接,沒給程天保留一份臉面。
春歸眉眼一動,才收拾了柳全,這是要收拾下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