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了,窗外不再是黑沉沉一片,但舟以雁經歷八個小時陣痛后順轉剖,看什么都蒙著一層灰影。
從手術室出來后她被直接送回了病房,朦朧中聽到醫生問了一句:“是產婦的丈夫嗎?”
她頓時覺得又好笑又尷尬。
里面那個大概是走錯病房的人吧。
她是一個人到醫院的,沒有任何人陪伴身邊。
自從一年前舟家落魄后,樹倒猢猻散,遠遠近近的親戚都不再往來,那些平日里和她姐妹相稱的朋友也一下子疏遠了,對她避之猶恐不及。
人情冷暖,真要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才看得真切。
連最親近的父母都因為躲債選擇了遠走他方,將她棄之不顧,哪里還有什么人會來看她。
當初入院時說自己丈夫出差未歸,不過是騙醫院的說辭。
誰料一把低沉醇厚的聲音帶著冰冷的金屬質感響起:“是。”
她頓時心里一咯噔,還來不及回神,就聽到醫生繼續說:“怎么這么遲才來,再忙也不能不管老婆孩子啊??斓竭@邊,幫忙把產婦抱到病床上?!?/p>
就在她驚疑不定,努力睜開眼想要看清楚是什么情況時,身子卻突然被人抱了起來。
下肢因為麻醉的關系毫無感覺,但上半身卻能感受到,那條穿過自己腋下的手臂矯健而有力。
誰?是誰?
雖然對方只說了一個字,但聲音卻是熟悉的。一個模糊的名字在心底呼之欲出,卻又被她果斷否定。
不可能是他,不可能。
她感到自己被放回了病床上,然后手臂被抬高,一個袖子套了進來。
袖子……?
她這時候才意識到,從手術室出來到現在,身上都寸縷未著!
眼前晃動著好些人影,冷汗細細密密地從前額滲出,流進眼睛,辣得淚水都出來了。
就更看不清楚了。
護士利落地替她測量了血壓、心跳,接駁上了儀器。
她聽到醫生在向誰交代:“今天要輸完兩瓶消炎液,三瓶營養液,快沒藥水時記得按鈴通知護士?!?/p>
“產婦還在發燒,不能哺乳,寶寶出生時嗆了一點羊水,現在在保溫箱里觀察。”
“嗯?!贝己竦穆曇魞H發出一個冷冷清清的單音節。
腳步聲起起落落,最后消失在門外。
舟以雁緩慢地轉動頸項,尋找那人的位置,目光好一會兒才慢慢聚焦。
站在床邊的男人理著毛寸,肩寬背直,修長挺拔,因為逆光,只看出一個剛毅的輪廓。
記憶的觸角伸了出來,探進了心底深處那個刻意要埋藏起來的記憶點。
不愿觸碰的往事瞬間如潮水般涌來,讓她頓時忘卻了呼吸。
是他。
竟然是他。
她像個傻子一樣張大嘴,震驚萬分。
“關臨淵……?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是……”
虛弱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舟以雁只感到身上的冷意鉆進了心底。
這一年來,那些被她刻意遺忘和掩埋的痛楚、羞憤、恥辱統統不受控制地爆發出來,讓她幾欲崩潰。
額頭上冷汗涔涔,身體像浸在冰水里一樣寒冷,她似乎能夠聽見自己上下牙齒相互磕碰發出的“咯咯”聲。
她對這個男人既有著本能的驚懼,也有著深深的憎恨。
“刑滿,出來了。”男人的聲音如同托布秀爾彈奏出來的樂章,渾厚優美,只是欠缺了溫度。
刑滿,出來了。
她細細地咀嚼這幾個字,腦子里像有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開過,碾壓著她每一根神經。
這就放出來了?
男人突然俯下身子看過來,燈光頓時落在他刀削斧鑿般冷毅的臉上。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身子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單看男人的左臉,簡直完美得秒殺當下最走紅的明星偶像,但右邊臉赫然一道暗紅色的傷疤自眼底延伸到下頷,扭曲猙獰。
可以想象,當初那道傷痕落下的時候,只要再往上偏離那么一寸,整只右眼都有可能生生毀掉。
“我一出來就馬上來看你,對你足夠情深意重吧?”
說這句話時,男人的語調冷漠得結了一層冰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狹長的丹鳳眼內一片寒霜。
舟以雁只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倏然頭皮發麻。
她怎么忘了,自己恨這個男人,這個男人肯定也恨他。
他們各自的人生都因為對方的出現而被徹底打亂,活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所以,他現在來是要報復她的嗎?
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并想起了之前護士的喊話。
——是產婦的丈夫嗎?
他說……是。
舟以雁本就沒幾分血色的臉瞬間全白了,驚恐攫住了她的心,她惶恐地轉過頭,沖著半掩的房門放聲大叫:“救、救命,他不是我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