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沒有去接,二夫人便挽起她的手,將傘柄塞了過來。厚重的門板合攏,大街上很快空了。只剩滿目粗獷的雨線,將天地串聯起來,茫茫一片。
裙衫濕透,腳下泥濘不堪。手中單薄的油紙傘,宛如漂浮在汪澤大海中的一株浮萍。青色的傘面不堪重負,很快被雨水打爛。
呂城是被人利用的。他潛入趙府,不過是試圖找到一些關于姐姐的線索,根本不知道秀琴已經被害。一年多的打探無果之后,才想到裝鬼來試探一下,不想卻被二夫人撞見。
當然,聰明如二夫人,是不可能當面揭穿的,只需要尋個話頭,拐彎抹角地將這一切告訴給他,然后坐等漁利。
早已洞察秋毫,卻不在三年前告發趙家父子,原因其實很簡單。
現場沒有別人,倘若趙三說,秀琴是他失手打死的,那么根據大興律例,主子的無心之失,便是丫鬟一條人命,也不過是罰一筆家財,判處十年牢獄,或充軍流放,不會處以極刑。
此舉除不掉趙三不說,府中也依然是趙夫人為大。趙家三口,也勢必會跟她反目成仇。只會打不著狐貍,反惹一身騷。聰明如她,又怎么可能犯下如此錯誤?
一輛馬車疾駛著,自身后擦肩而過,破爛不堪的傘骨也被帶走了。瓢潑大雨中,若非幾乎無法睜眼,蹚著沒過足踝的積水,終于摸索到了盈虛別院。
沒有遇見二夫人之前,她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很聰明了,卻沒想到,在這個案子里,她所走每一步,幾乎都是被人安排算計好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要大仇得報,必須想出更加高明的手段,才不至于被人中途識破,功虧一簣。
一路走回自己所住的幽篁居,竟然沒有遇上一個下人。打開房門,眼前突然一花,五彩紙屑鋪天蓋地,繽紛而下。
“哦……”
房間里一陣歡呼,還有拍巴掌的聲音。
若非用袖子揩去臉上的雨水和紙屑,看著滿屋子下人,一時間不免有些愣神。
“沈姑娘,你幫公子破了命案,是我們的……你,怎么都濕透了?”
流煙話音未落,屋子里便安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
難得有人為自己慶賀,若非收斂心神,笑了笑:“沒事,一時太高興,有些忘形了,就放肆了跑了幾步,淋了點雨……”
話沒說完,人就打了個噴嚏,才站直身體,便覺肩頭一沉,卻是陸唯霜抱了被子過來,給她披在了身上。
流煙碎步出門,招呼屋子里的小丫鬟們去煮姜茶,燒熱水。
一桶又一桶的熱水送來,房間里登時暖和了許多。脫去濕漉漉的衣裙,置身其中,才終于徹底放松下來,享受著難得慵懶愜意。
房門悠然響了一聲,若非沒有回頭,隔著屏風說道:“水已經夠熱,不用再加了。”
“啊?”
這驚詫不已的,卻是陸唯霜的聲音。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把他當成了侍女吧。
知道自己在洗澡,怎么還過來?隔著屏風,若非略略轉身,看到來人已在在桌前坐下,自斟自飲著一盞清茶。
“真兇落網,怎么你好像一點都不開心,都不等案子審完就走了。害本公子在周圍找了半天。還好我聰明,知道回別院等你。”
命案已經塵埃落定,可是自己竟然沒有回芳草巷,而是被一雙腿帶到了這里,未免太奇怪了。若非有一下沒一下地掬起熱水,淋到肩膀:“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會回來?”
“噗……”
陸唯霜一口茶噴了出來,嗆得連連咳嗽,找了張手帕擦著鼻涕眼淚:“不會吧,記性那么差?真不應該提醒你,那破案的酬金,還在本公子手中呢。”
“是嗎?”
若非幡然醒悟,只顧著查尋真相,卻竟然將自己的初衷都忘了。從一開始,她不就是奔著銀子來的嗎?管它背后另有隱情做什么,只要抓到真兇,查明事實,其他一切都無需深究啊。
她停止掬水,讓自己平靜下來,淡淡說道:“那你帶來了嗎?”
“嗯。”
“放桌上吧,你可以出去了,一會兒我自己去拿。”
一陣窸窣,陸唯霜取出一疊票錢放下,走到門口,若非突然又叫住了他,警告了一句:“以后我洗澡的時候,不許進來。”
“好,那你快點,我在門外等你。”
一連幾天沒怎么休息,本想洗完之后,美美地睡上一覺。誰知陸唯霜當真就站在了門口,一步不離的等著。
怕他再次闖入,若非也無暇再享受閑適,匆忙爬了出來,穿好衣服。拿起錢票來點了點,發現反而多出不少。果然是天潢貴胄,出手不凡,不會跟自己無知小民一般見識。
雨勢已有所收斂,卻淅淅瀝瀝的,還沒有停下的意思。濕冷的氣息隨著開門的動作,一擁而入。
陸唯霜正望著院中的瀟瀟翠竹出神,一見到她,立刻轉憂為喜。屋檐下粉碎的雨霧,在他的眉毛頭發上凝結成細密的水珠。
若非道了聲謝,卻沒有讓人進屋,轉身將門關上:“錢貨兩清,小女子就先告辭了,九公子,我們后會有期。”
踏上回廊,就聽到陸唯霜從后面跟來:“喂,剛才你定金都收了,怎么現在抬腿就要走?”
“定金?”
若非站住,臉上的表情變了一變,剛才多出來的那十兩銀子,原來不是趙家命案的尾款,是自己誤會了?
滿院修竹,在無邊風雨中簌簌作響。這種適宜煮茶聽雨,或者蒙頭睡覺的天氣,竟然還有人兢兢業業的作案,她不禁為自己的懶散慚愧起來。
若是尋常的作奸犯科,只消京兆府出面即可。只有命案,才是歸大理寺管轄。想到自己的飯碗,竟然是建立在罪惡之上,若非不禁百感交集,攏了一把濕漉漉的頭發:“什么時候又出的命案,你剛才怎么不說?”
“就是……幾時死的還不知道,你洗澡的時候,侯才英才來報的喪。本公子怕掃了你的雅興,所以就……就等了一會兒。”
陸唯霜說話間,眉心突然糾結起來,臉上的表情無法形容,就好像……就好像吞了上百只蒼蠅似的。
發覺若非看向他的眼神,有了些探究的意味,便將扇子一抖,遮住了大半張臉:“這案子可能不著急,你慢慢查,七天之內查出兇手就行。事成之后……是前面那件案子的兩倍……這是本公子的九龍佩,誰要是攔你,就拿出來在他眼前晃晃,保證……”
“你不去?”
“我……”
陸唯霜輕咳一聲,站直身體,臉上的扇子也撤了下來。若無其事的伸手,幫若非理了理衣領:“我本來就不是查案的料,就不過去給你添亂了。若非,好好干,本公子看好你。”
天哪,侯才英都說了什么?單單只是描述,就把人給惡心成了這樣?竟然讓一文錢都舍不得多給的九公子,主動提高了價碼。
目送陸唯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若非才將九龍佩收進袖籠,懷著忐忑的心情,取了把傘走到門口,馬車已經在外面等候,路上的積水已經漫過了兩層石階,足有一尺多深。
透過茫茫雨簾,看到前面還有一輛馬車,在積水中艱難跋涉著。應該是侯才英報告打完之后,要返回現場。
差不多走了一個時辰,馬車才終于停下,車夫掀開簾子,將斗笠往后推了推:“沈姑娘,案發現場就在前面,巷子太窄,馬車過不去,委屈姑娘了。”
若非道了聲謝,鉆出馬車。只見地上殷紅汩汩,宛若一條血河,越往巷子深處,紅色也越發濃烈,在最里面的一戶人家達到極致。渾紅的積水中,已經安放了幾塊方石,無需蹚水,便可直達死者家門。
泥水和血液的腥氣混雜在一處,令人幾欲作嘔。若非腹中一陣翻騰,眉心深鎖,掏出一方灑了艾酒的手帕,捂住鼻子,不敢再低頭往下看。
被害人家門前站著兩個大理寺的捕快,鼻子里塞著蒿草,見到她也不張口說話,只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推開門板,將人請了進去。
看來這難以忍受的,并不止自己一個。若非自我寬慰著,抬腳跨進門檻。
見過了陸唯霜的表現,還有門外的血流成河,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這一步進去,便邁進了人間地獄!
院子里排水尚可,地上的雨水只是匯集成一條條的溪流,沖刷過一塊塊已經泛白的血肉,沾染絲絲縷縷的血色,從門邊的陰溝淌了出去。
滿院子都是大小不一的肉塊,骨茬森然,臟器凌亂,血水橫流,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沈姑娘,院子里是兩個,屋里還有一個。現場本官沒讓他們動,都給你留著。”
侯才英直著嗓子,一口氣說下來之后,慌忙將頭埋進手帕里,喘息起來。
若非只覺天昏地暗,身體陣陣發冷,侯才英的話聽起來,遠在天邊一般縹緲。良久,她才勉強講出一句:“圖畫了嗎?”
“畫了。”
若非感激的點點頭,踩著干凈一點的青磚,慢慢穿過院子,走到大開的房門跟前。
濺入屋子里的雨水不多,尸塊基本保持著案發時原狀,沒有被沖刷移位。血腥之氣也比外面慘烈,隔著手帕,都覺得肺里一抽一抽的不適。
只是不知為何,所有的血跡和尸塊上,都蒙著一層黑糊糊的東西。天色太暗,看不大清楚,若非只得抬腳進門,裙角所過之處,“嗡”的一聲轟鳴,驚起無數只紅眼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