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虛驚就此化解，若非喚來丫鬟：“貞貞小姐身體不適，還不快扶她上轎？趕緊回府休養？若是小姐當街昏倒，被哪個登徒子撈了便宜，只怕你家老爺脾氣再好，也萬難饒你性命吧。”

小丫鬟連聲稱是，從若非手中接過來沈貞貞，慢慢攙回轎子里去。

沈貞貞依依回頭：“若非姑娘所言極是，貞貞病體孱弱，還到處亂跑，委實有失體統。九公子既有要務纏身，不妨先行一步。改日，貞貞一定登門賠罪。”

“不必，不必，這些小事，我怕回頭……哦，現在就已經忘光了，貞貞小姐請便，本公子失陪。”

說完便向若非招了招手，依舊勾肩搭背的，轉進巷子。

直到掌燈時分，才回到盈虛別院。在大門口分開之后，獨自穿過石板小路，轉過假山，眼看就要踏上回廊，卻聽到山石后面，幾個小丫鬟在說話。

“你說，公子究竟是會中意思柔郡主，還是貞貞小姐呢？”

“貞貞小姐溫柔賢淑，可是年紀輕輕的，說話行事就一板一眼，倘若嫁到我們別院，伺候起來，一定又沉悶，又無趣。思柔郡主不拘小節，率真可愛，又是皇上金口冊封的郡主，我看啊，跟公子更相配。”

“可是……貞貞小姐雖然沒有封號，人家卻是世家望族啊。你沒有聽人說過嗎？王侯爭求世家女，皇帝女兒也愁嫁。說到持家主事，郡主從小嬌生慣養的，哪里能比得了知書達理的貞貞小姐呢。何況公子與沈國公府，本來就有過婚約，如今卿卿小姐不幸夭折，娶貞貞小姐過門，也是順理成章啊……”

一陣衣衫摩擦的窸窣聲，若非趕忙退后兩步，轉身從半開的月亮門中穿過，繞道滄浪園，避開了丫鬟們。

石板的縫隙間，生著細弱的雜草，樹根下覆蓋著厚重的青苔。花木瘋長，不知名的藤蔓盤根錯節，開著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亭臺樓閣，在風雨中顏色盡褪，放眼這座江南風情的園林，一派荒蕪崢嶸。

就算此次回京再倉促，可是人都住了這么多天，園子也早該打理干凈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沒有讓人收拾。

一池湖水微波蕩漾，水面只依稀浮著幾片落葉，澄澈見底。這里的水引自靈秀山的寒泉，冰涼沁骨，除了為數不多的幾類冷水魚能夠存活，可謂寸草不生。

湖的另一邊，是一處暖閣，記憶中是飛閣流丹，巧奪天工。如今遠遠望去，只是墨藍的蒼穹下，一個蒼涼蕭索的剪影。

之前在門口遇見過流煙，她知道自己已經回來了。如果看不到自己，大概會滿世界去找，此處再好，也不可久留。沿湖邊走了一段，正要從園子正門出去，卻在走到近前之后，才猛然發現，正門口不知何時種上了一排楓樹，擠擠挨挨的，已經有她的人那么高。

倘若就此爬過去，她是有把握不將自己摔傷的。可是必然一身狼藉，回頭被人問起來，難免要解釋一番。

只得踏著青苔雜草，原路返回。

幾點疏冷的寒星映進漆黑的湖水，滄浪園里卻更加幽暗。蒼郁的樹蔭之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若非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轉過一株丹桂，突然腳下一絆，人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一聲慘叫尚未出口，眼前突然衣袂搖亂，卻是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清冽的氣息瞬間裹挾了整個世界，身體被一雙手臂緊緊鎖住，動彈不得。

縹緲的氣流從頭頂傳來，不絕如縷：“什么都別說，我知道你不是她……我就抱一會兒……”

方才的驚慌失措，一顆心還在狂跳著。又猛然遭遇突襲，囂張跋扈的鉗制之下，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掙扎著側轉了腦袋，靠在他的胸口。卻發現，這人的心跳，竟是比自己還要劇烈。

弦月嶄露頭角，氤氳了東天的一小片瑩白。萬籟無聲，只有鳴蟲爬過錯綜的草木，幾乎就在兩人的腳邊吟唱起來。露水凝結成珠，自樹梢悄然滾落，滴進后頸，寒意陡升，若非不禁顫抖了一下。

少年的心跳，不知何時就已經平靜了下來，沉穩安詳。

身上的禁錮漸漸松弛了下來，衣擺搖動，觸及手腕，一片濕冷。這是一會兒嗎？大半夜都過去了。

“想不到，時間過得這么快啊……再不回房去睡，天就要亮了……”

陸唯霜終于放開了她，抬頭看了看天，打了兩句哈哈，轉身帶路。

若非站在原地，雙腿麻木難移，一陣鉆心的刺痛自腳底而起，一路蔓延至膝頭，擴散的勢頭還依然不減。

“怎么還不走？打算在這里過夜啊？”

“腿麻，你先走吧，我一會兒……”

若非身體一歪，扶住蒼古的樹干，臉上百感糾結。

陸唯霜長嘆一聲，折返兩步，不由分說將人打橫抱起：“擅闖滄浪園，本公子都沒拿你問罪，你居然還想賴在這里不走？”

溫熱的氣息拂進脖頸，若非臉上一紅，爭辯道：“門都開著，怎么能算擅闖？”

“這是……思柔那丫頭不懂事，橫沖直撞的。我已經說過她了。那門前幾天一直鎖得穩穩的，你沒看見嗎？”

“本姑娘每天忙得眼皮子都顧不上眨，怎么可能有閑情逸致，研究你家哪里鎖了門，哪里沒有？這好好的園子，誰曉得竟然會被你封起來？”

若非據理力爭，想要跳下來，奈何一雙腿知覺還未恢復，根本不聽使喚。

“這是本公子的宅子，本公子想封哪兒就封哪兒，想怎樣就怎樣，不需要對任何人講任何道理。”

陸唯霜少見的蠻不講理，步伐也快了許多，兜兜轉轉，已經看到滄浪園的灰瓦白墻：“總之這園子……以后盡量少來。不然……下次再讓我撞見，就不只是抱抱這么簡單了。”

“是嗎？公子的這種責罰方式，倘若宣揚出去，不知道這里會不會人滿為患……”

肩后猛然一疼，隨之一陣酥麻傳遍半身，若非悶哼一聲，再不敢繼續說笑。果然是廣陵子的高徒，認穴精準，手法奇特，直到踏過幽篁居的門檻，那一陣酥麻才緩解過來。

不就是以前在住過幾天，現在人去樓空了么？沒必要就讓大好園林就此荒廢掉啊。緊張得跟什么似的，不明原委的人，還以為他殺了誰，把尸體埋了進去呢。

前廳里，蠟燭只剩下短短一截，垂頭喪氣地燃燒著，流煙伏在桌上，手臂下壓著一方繡了半截的香囊，已經鼾聲香甜。就連身旁有人經過，都沒有發覺。

清暉透窗而來，臥房里一片迷蒙，雖然沒有點燈，家具擺設依稀可辨。身體一沉，人被陸唯霜放在床邊，他脫下外裳，隨手搭在衣架上：“思柔住了我的院子，望舒閣那邊還沒收拾出來，所以今天，恐怕……”

幽篁居不比寒玉軒，前后左右好幾排書房廂房。這座靜謐的小院里，僅一間前廳，一間臥房。

早間那些雜役馬夫都已經被打發，思柔郡主就帶了兩個丫鬟，無論如何也住不了那浩浩蕩蕩的十幾間套房。

“郡主再刁蠻任性，也不至于鳩占鵲巢，把你掃地出門吧？只是住在你隔壁，又沒住你的房間里。不至于這么小題大做呀。”

若非揉著已經能夠勉強活動的腿腳，抗議道。

陸唯霜繼續脫著衣服：“名節無小事，郡主的清譽，怎么能算小題大做呢？萬一平陽王告到我爹那里，讓我負責怎么辦？你替我娶她啊？”

“那我的清譽呢？”

陸唯霜老不正經地捏了個蘭花指，嬉皮笑臉：“咱倆又不是沒在一起住過，你就當……我還是你師姐，不就行了？何況別說我那幾個兄弟，就是尋常大戶人家的少爺公子，哪個房里還沒幾個丫鬟侍妾？”

若非從床上跳下，抱起衣服，扔回去給他：“可我不是你的丫鬟侍妾。九公子住在這里，大家看來就是強搶民女。傳出去，對你的名聲也不太好吧。”

陸唯霜閃身躲過去，任由衣服橫七豎八地鋪了滿桌，單手環過纖細的腰肢，往懷里帶了一帶，懇切說道：“王子犯法，又不會真的跟庶民同罪。姑娘又沒誰撐腰，就算讓京兆府來管，橫豎不過是給個名分就行。大家也只會以為，是你癡心妄想，設計引誘本公子。等過兩年，姑娘人老珠黃了，我再隨便找個不守婦道，德行有失之類的由頭，轟出去了事。放心吧，不會影響到我的。”

“你……”

抬起的粉拳不及落下，便被一只大手緊緊抓住。猛然抬頭，看到迷離的月光之下，少年眉眼安然。

若非心念一轉，停止掙扎，慢慢冷靜下來：“九公子，沈小姐已經死了，難道你要守著那句玩笑引發的婚約一輩子么？就算今天躲過了思柔郡主，明天也會別的女子。身在帝王之家，沒人會任由你胡鬧的。”

“笑話！那個兇兇巴巴，大大咧咧，還拖著鼻涕的假小子，本公子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心機被人道破，陸唯霜訕訕松了手，在床邊坐下，指使若非去給他倒杯茶過來。

小幾上的茶壺早已冰涼，若非搜腸刮肚，思索著自己何時拖過鼻涕，便心不在焉地倒了一杯給他。

陸唯霜潤潤嗓子，接著說道：“貞貞小姐也好，思柔郡主也好，不過是看到父皇對我委以重任，便覺得仿佛有些許前程，所以才會趨之若鶩。可是我很清楚，我不會在京師很久的，倘若今日不回絕，來日，必定會讓她們失望。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