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終于給我找到你們了！”

歡快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樹上的杜鵑撲棱一聲驚走。

若非慌忙回頭，卻見是思柔郡主一雙葇荑提著繁復的裙擺，輕手輕腳地往這邊走來。都已經出聲驚動了他們，卻依然仔細著腳下，無比的嬌憨可愛。

若非起身施禮，陸唯霜淡淡一笑，嘴角扯過一絲無奈：“思柔，你怎么來了？”

“飯菜都做好了，他們也不知道來找你倆回去吃，思柔只好自己過來。對了，剛才聽到你們在說什么侍妾，還有駙馬……駙馬自然就是公主的夫君了，可是侍妾……為何在平陽王府，別處的丫鬟都叫丫鬟，偏父王房里的就叫做侍妾。九哥哥，這究竟有什么區別啊？”

思柔在陸唯霜對面坐下，雙手托著下巴，殷切地等待著他的解答。

陸唯霜帶著三分警覺，向思柔郡主審視一眼，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思柔，你……快及笄了吧？”

“思柔去年就及笄了呢，虧九哥哥還自稱過目不忘，居然這么大的事情都不記得。”

“哦。”

陸唯霜輕咳了一聲，掩去尷尬。虧得那夜誤闖滄浪園，他還對自己說思柔年紀小，不懂事，如今算算，這位郡主足足長了自己兩歲。

“九哥哥只說一遍，思柔可要記住了。”

思柔郡主小雞啄米似的，不住點頭。

陸唯霜這才清了清嗓子，大開金口，唬得若非也支棱起耳朵。卻聽他不緊不慢道：“但凡能討平陽王歡心，卻惹得平陽王妃和你那些姨娘不喜歡，趕又趕不走的，就叫做侍妾。”

思柔郡主一臉的似懂非懂，卻也不知再從何問起，想了一陣，突然從地上跳起來：“飯菜要被他們吃光了，我們快回去吧。”

說完，便不由分說拉扯起陸唯霜。若非撿起半籃子的蘑菇，跟在后面。

倘若詠霏公主下嫁沈家，對自己的復仇大業，將會是一個不小的障礙。不過仔細算算，即便是沈家和長樂侯聯姻之后，在如今的七大望族中，仍然算不得頭籌。相反，還會因為和宣王往來頻繁，而惹來陳淑妃不滿。

反而是蜀州云千山，陳州陳課，陵州楊帆，關中道王勝言更有勝算。尤其王勝言，祖上三代為關中節度使，手中握有精兵十萬，來日若有風吹草動，不出兩日，大軍便可圍困京師。對陸詔霆穩固太子之位，甚至將來登基為帝，都大有裨益。

只這一點，便足以讓空負盛名的沈家望塵莫及。

詠霏公主擇婿一事，實當靜觀其變，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弄巧成拙。

只是陸唯霜這個假放得好，既算是犒勞大理寺上下連日辛勞，又不耽誤過節。

推測到陸唯霜這天，一定會忙得四腳朝天，無暇打擾自己。若非便麻溜地收拾齊整，知會了流煙一聲，正要出門，卻迎頭撞上他。

“怎么還穿成這樣？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陸唯霜不由分說將人推回屋里，身后的侍女隨后魚貫而入，將幾個錦盒一一放在桌上，碎步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若非試探著打開其中一個，卻是一整套的藍玉頭面，花樣并不復雜多變，無處不透著明快簡潔。

她望了陸唯霜一眼，又打開中間另一個，是從里到外的一套衣裙，京師流行制式，只是并非用輕紗裁成，而是用了更加莊重厚實的云錦，還算勉強穿得，只是這領口……

下一個也不用看了，應該是配套的繡鞋。

“長樂侯世子成親的日子，人家只是看在公子的面子上，順帶給了臣一張帖子，不會真心請臣前去觀禮的。這套衣裳，恐怕不會有用武之地了。”

若非伸手將錦盒蓋上。沈依依嫁人，她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搗亂，已經是仁至義盡。還要去送上賀禮，打死也辦不到。

“可是……大家都出雙入對的，本公子不想被安排跟外人同坐，想讓你陪我。”

世子大婚，座席自然是由侯府來安排，按照長幼尊卑，各自為營。倘若沈貞貞前來相送，很容易被安排與陸唯霜同坐。

誰都無所謂，自己卻唯獨容不下她。想到這里，若非轉念將陸唯霜攆了出去，自己換好衣服。翻遍屋子，再沒什么值錢東西是屬于自己的，干脆借花獻佛，將日前長樂夫人忍痛借給自己的金步搖用錦盒裝了，當做賀禮。

思前想后一番，終于，還是冒險從衣柜深處，翻出來一包斷腸草的粉末，塞進腰帶。

馬車已經在外面等候，隨行的丫鬟看到她，眼前一亮，差點驚掉下巴。偏陸唯霜乜斜著眼睛，懶懶地放下茶杯，贊賞起來：“脫了那身不男不女的官袍，這一打扮起來，倒也有點人模狗樣了，湊合著還能拿出手去。”

迎親的儀仗還未歸來，司徒賦和司徒珷兩個帶著十幾個衣著光鮮的丫鬟，在門前迎來送往。

若非挑起風簾，正要下車，手腕突然被陸唯霜抓住。一把折扇代替她將風簾挑起，陸唯霜伸出腦袋道：“今日侯府高朋滿座，本公子就不多加叨擾了。區區賀禮奉上，愿世子和世子妃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兩份賀禮被丫鬟捧去賞下，司徒家兩位庶子親手接過，齊齊跪倒：“殿下金口玉言，微臣在此，替大哥拜謝殿下吉言。”

陸唯霜袖手一揮，馬車繼續便繼續轔轔前行。

“不是要去侯府的嗎？怎么還要走？”

已經做好聽天由命的打算，計劃卻突然被迫終止，就好像腳下的地面突然一腳踏空。若非戀戀不舍地向外張望，外面隨侍的丫鬟立刻將厚重的紗簾掛起，僅留一幅紗簾垂著，半隱半透。

陸唯霜眼神凝重起來，平日里的悠閑恣意再無影蹤：“中秋夜宴，自然是入宮，陪父皇，還有宮中的老老少少賞月。”

“你要帶我入宮？”

若非一急，君臣尊稱也忘了，騰地一聲站起來，腦袋重重地碰到車頂，疼得齜牙咧嘴。

陸唯霜順勢將她攬到身旁，關切問道：“嚇著了？”

拉車的兩匹白馬全無一絲雜色，風簾帷幕錦上添花，車頂垂下的墜了水晶珠子的流蘇叮咚悅耳，這么氣派的車輦，拿出來卻只到長樂侯府那種地方去顯擺，委實大材小用。

若非扶了扶額：“覲見天顏，臣自當惶恐。”

宮墻恢宏巍峨，殿宇樓臺層出不窮。司禮太監碎步在前引路，一路通報下去，所過之處，宮娥太監次第行禮。

哪怕只是在殿前灑掃站班的，最普通的宮女，品級上也相當于九品的外臣，若非跟在陸唯霜身后，陪著笑臉，頻頻還禮。直到玉華宮，拜過了幾位早到的妃嬪和公主，才終于被領到由一排繁花隔開的邊角落座，得以消停下來。

作為一個外臣，還是區區六品，卻有幸摻和皇族的家宴，不知是榮幸還是煎熬。陸唯霜被太子拉去，聽不到在說什么閑話，只是看上去親親熱熱的。幾個已出閣的和未出閣的公主湊在一起，不時往她的方向瞅上一眼。

若非形單影只，遠遠觀望著這場露天盛宴，摘下杏子般大小的一顆葡萄，丟進口中。

酸甜的果汁塞了滿口，才猛然覺察，皇帝不到就先吃起來，似乎有失禮數。

正不知要將果皮吐到何處，就聽身后的宮女撲哧一笑，伸過碟子接去葡萄皮，俏生生的說笑道：“沈大人無需客氣，這些果品點心，就是用來吃的。只是，奴婢還是要勸沈大人少吃，不然待會兒御宴上來，只怕就要望而興嘆了。”

若非對御宴興趣本就不大，這些進貢瓜果梨桃卻很是難得。一想到待會兒就要被撤換下去，不免心生憐惜，接二連三地品嘗起來。

宮女百靈笑盈盈地接過果皮果核，間或用帕子幫她擦下嘴角。見她喜歡這些花樣百出的點心，便將一塊月餅用小刀切開：“這是南疆進貢的，用花瓣做餡的月餅，大人不妨嘗嘗。”

若非接過一塊，才要張口，只覺眼前光華浮動，同時有人輕點著她的背后提醒。若非連忙避席行禮，百靈知趣，躬身退后兩步。

八公主陸詠霏一身雍容盛裝，百花縷金無影紗袍下，雪白肌膚吹彈得破。手中把玩著一只玉石兔子，一雙流盼在她身上轉過：“你就是貞貞說的，那只纏著九弟，賴在盈虛別院不走的小狐貍？”

沈貞貞自幼與詠霏公主交情不錯，常常被召進宮中，陪公主閑話解悶。盈虛別院里的芝麻綠豆，詠霏公主大概從她口中聽說了不少。只是不知有多少是實情，又有多少是歪曲事實。

“回公主，臣沈若非，的確住在盈虛別院。”

“還算懂點規矩。”

詠霏公主眼皮一挑，懶懶道：“起來吧，這御花園又不是含云殿，不必太拘泥禮數。”

若非道了謝，款款起身，垂首靜候一旁。流霞散去，御花園里華燈初上，花果和脂粉的香氣中，又彌漫上了一層燭火的幽香。

詠霏公主手中摩挲著羊脂白玉，蓮步輕移，層層裙擺如霧一般蕩開：“沈若非，你可知道，以你的身份，哪怕父皇開恩，準許你被破格提拔，可這跟皇子妃的位子，依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公主所言極是，殿下對臣的知遇之恩，臣尚且感激不盡，萬不敢再癡心妄想。”

“知道就好，貞貞說你聰明，既然是聰明人，自該明白，何種出身的女子，才配嫁入皇家，與九弟比肩。”

詠霏公主身為太子的胞妹，才不會真正擔心陸唯霜所娶非人。大概是唯恐有她這樣的鄉野村姑登堂入室，會拉低了他們整個皇族的身價，才不惜出口相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