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丫鬟掀起門簾，一臉不虞地走到韓氏耳邊輕輕說了什么，韓氏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良久，她“哼”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我倒要看看，這回，他們又玩什么花樣！”

扶了扶頭上的碧玉簪子，她對康月說：“月兒，帶上天賜，你陪我出去看看！”

此時，一個長著一張肥白圓臉，穿一件絳色褙子的中年婦人正不住地打量著望海山莊這間會客的屋子里的家具擺設，一個穿一身紫色細布襦裙的少婦滿眼艷羨：“娘，你不是說三叔公家被洪水沖垮之后就只留下三叔婆和堂弟了嗎？怎么兒媳看來，這滿屋子富麗堂皇……”

少婦打住了話頭，沒有繼續說下去，中年婦人收回打量的目光，瞧著她這幅樣子，不悅地皺了皺眉頭：“你眼睛往哪兒看哪！早跟你說了，你三叔婆和堂弟這幾年發了，待會兒給我驚醒點，別一副上不得臺面的樣子！”

少婦撇了撇嘴，明明剛才打量得比自己還久，現在倒教訓起自己來了，想到今天來的目的，她雖不甘，但還是點了點頭。

韓氏和康月進來的時候，中年婦人正盯著手中的茶盞研究上面精美的圖案，聽到動靜，她立即起身，堆出一臉笑容：“三嬸！聽說您前幾日身子不適，早就想來看您了，但今年天氣不好，前些日子總是打雷下雨，好不容易晴了又要忙家里的事兒。今天一得空，我就叫老大家的陪我過來了！”

面對她的熱情，韓氏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有心了”，就兀自在上首坐了下來。康月拉著關天賜安靜地站在一旁。

中年婦女的目光在康月和關天賜身上轉了轉，今天的康月穿著一件櫻草色的半臂，系著一條月色的褶裙，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看起來十分輕薄透氣，正適合這種天氣穿著。她的目光轉到一邊同樣一身華貴的天賜身上，眸子深了深，臉上的笑容更濃了些：“這位，就是康兄弟留下的月姑娘吧？好幾年不見，出落得更水靈了！不愧是養在老祖宗身邊的人，這通身的氣派，誰會相信是個鄉下丫頭啊！城里那些小姐也比不上吧？”

立在一邊的少婦自打他們進來，眼神就一直黏在康月身上，她頭上戴的那朵白玉珠花，項上那個鑲金的白玉瓔珞，腕上那只白玉鐲，是一整套的吧？這樣通透無瑕疵的白玉，得多少銀子啊？記得自己公公有這樣一個白玉煙嘴，也就是在煙桿上鑲了小拇指長那么一塊，但就這么一小塊，就寶貝得緊。她那小兒子有一回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被扇了個大嘴巴。

韓氏感覺到了少婦的打量，沒有理會，接著中年婦女剛剛的話頭說：“是！這就是月兒。月兒，這是朗哥兒的堂伯母，你就喚一聲二nainai吧！”

康月給她見了禮，就像她自己說的，在外人面前，她倒挺規矩的，這禮，行得十分漂亮，又引來這二nainai的一通夸，夸著夸著，順帶把站在一邊做了好久背景板的關天賜也夸了進去。

看著這位二nainai略帶浮夸的演技，閱人無數的韓氏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她似乎明白了這位正說得唾沫橫飛的二nainai今日的來意。

果然，說累了的二nainai從那少婦身后拖出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指著關天賜說:“瞧這孩子，小小年紀父母雙亡，也是個可憐的。總歸是我們關家的人，我家駿哥兒和他年齡相仿，往后，就讓他陪著吧！”

說完，就把這孩子往天賜身邊推，臉上寫滿“我這都是為你們好”的恩賜。

韓氏把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哼出一聲:“若是我沒記錯，這是你老大家的吧？不是說，打死也不跟我們這種晦氣人家來往的嗎？”

二nainai滿臉的笑容一滯，立即接上:“哪能啊！三嬸您要是晦氣的，這泉州，還有誰是有福的啊！”

說完，她又灌下一大口茶，這可是明前雀舌，茶色清冽，唇齒留香，一小罐就值好幾兩銀子呢！

看著她眼中的貪婪，韓氏因著最近心情不錯，也起了點跟她周旋的心思，于是慢慢說到:“哦?你且說說看，這孩子怎生個陪法？”

二nainai臉色一喜，與一邊的少婦不著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忙不迭地說:“你看，這小公子身邊也沒有個可心的人兒，有我家駿哥兒陪著一起讀讀書，寫寫字，他就不孤單了是吧？當然，這陪伴的費用，三嬸您看著給就是。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關字。”

她早打聽過了，這個孩子，是他們關家的遠親，看來現在，這望海山莊有錢了，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帶回來養，那么他們這種近親，怎么著也得沾點光不是?

韓氏有些被惡心到了，幾年前她們做的事還歷歷在目，真不知道現在她怎么可以沒事人似的在這里大言不慚。

正想開口，靜默了好久的康月一臉天真地說話了:“老祖宗，我記得上次杜嬤嬤說，以前在京城里的時候，給少爺們選的那些長隨月錢是三兩。我們就照這個付給二nainai行不行？”

康月的話讓二nainai和少婦大喜，連聲說“好”，卻讓韓氏皺了眉頭，顯然，康月并不知道她們的過結。

杜嬤嬤也抬頭盯著康月，想用眼神阻止她，心里還暗暗思忖:還以為這孩子長進了，沒想到這么沒規矩，長輩說話隨意插嘴不說，還自作主張。看來，還得好好教導一番。

仿佛沒發現眾人的各樣心思，康月接著說:“但是，照剛才二nainai的意思，這個駿哥兒是要陪在天賜身邊的，那這吃穿用度該怎么算？請先生的工錢怎么算?一家一半嗎？”

這番話，說得韓氏陰轉晴，說得二nainai晴轉陰，她臉色一沉:“我家駿哥兒好心好意來陪著他，這費用當然得你們山莊出。”

韓氏現在索性不開口了，她已看出來了，康月臉上那眼珠子轉得，像只貓似的，不妨看看她接下來怎么做。

“要說這日常花銷，我們山莊出也行。”說完，康月撣了撣天賜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問一邊的杜嬤嬤，“嬤嬤，天賜這衣裳是昨日剛送來的，這料子叫啥？”

“回月姑娘，叫蟬翼紗，這料子輕軟又好看，夏天穿是再好不過的。只不過太精貴，只有城內的錦綸繡坊才會裁。”杜嬤嬤不知道康月為什么會問這個，但還是耐心地回答。

“哦，錦綸繡坊啊。他們這種老字號，衣服做得好是好，就是有些慢。”康月自言自語，盯著那駿哥兒看了一會兒，才說：“這衣服，得早些量才好。”

二nainai已經喜不自勝，連連應到：“是是是，月姑娘說的是，快些裁好我家駿哥兒就可早些過來。”

康月隨意點頭，指著一個小廝，向著二nainai那邊祖孫三人說：“二nainai你看一下，往后駿哥兒穿這身衣衫可好？若是好，就叫人量了讓繡娘做出來，若是不好，就換——”康月的手指轉到天賜身上，很快又越過指著遠處一個正在太陽底下掃院子的小廝，“就換那身！”

二nainai和少婦的心隨著康月的手指起起落落，臉色也變來變去，韓氏早已眉開眼笑，杜嬤嬤等人也忍俊不禁，臉上都藏了幾分笑意。

等二nainai回過神來，又惱又羞：“你，你耍我？不是說做錦綸繡坊的衣衫的嗎？”

康月一臉無辜：“二nainai剛剛不是應了嗎？駿哥兒來給天賜當書童，每月月錢三兩？你見過哪家下人穿跟主子一樣衣衫的？當然要穿莊里的下人服嘍！”

二nainai一張肥白的臉已經漲得通紅，指著康月“你你你”半天不知怎么回應，冷笑一聲，對上首的韓氏說：“三嬸，我們說話，什么時候輪到下人插嘴了！”

康月他爹就是關家的仆從，康月不是下人是什么？

韓氏吹了吹茶葉沫子，淡淡地開口：“你剛剛不是跟月兒聊得很歡么？還有，月兒不是我家的下人，她父親以前是朗哥兒身邊的長隨，在他過世前，朗哥兒和他就已結了異性兄弟，月兒是咱關家的侄女。”

“三叔婆，剛剛是我們考慮不周，要不這樣，看在大家都是親戚的份上，這月錢我們也不要了，就讓駿哥兒陪天賜公子一起讀讀書，逗逗樂。我家駿哥兒性子和善，是最好相處的。”見這事情似乎沒有像自己預料的那樣，何氏，也就是那個少婦開口了，她就是這個駿哥兒的母親，二nainai的兒媳，關朗的堂嫂。

“好了，我家天賜不喜接觸生人。你們還是回去吧。往后，沒事不要上莊子里來。我瞧著膈應！”韓氏不耐煩了，說的話是一點都不客氣。

二nainai眼見希望落空，一拍桌子，張嘴就罵：“三嬸，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送駿哥兒來陪你這來路不明的野孩子，你不領情還嫌我們膈應？哼，你如今不就有幾個臭錢嗎？但有錢有什么用？告訴你，我家鵬哥兒上個月剛中了舉人，往后這前程，遠著哪！哪像朗哥兒，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兒，銀子再多也翻不出這個破泉州！畢竟，圣上可是親口下過旨，你們這房，是永不入仕的！難道光有銀子就行了嗎？”

不得不說，二nainai這番話，真真戳到了韓氏的心窩子里，她大怒，剛想站起來，眼前一黑就跌回了椅子里。丫鬟婆子們七手八腳的安撫她，康月眼疾手快，端起桌上那杯茶，伺候著韓氏一連喝下三口才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