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震與關鵬來到的時候,康月已經候著了。她有心讓某些人見識一下山莊的富庶,除卻身上那身櫻草色的云錦襦裙,頭上的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項上的赤金盤螭瓔珞圈,腕上的黃金纏絲雙扣鐲,裙邊的雙魚比目白玉佩,把屋子里多寶閣上的器物也換了一換。
雙面刺繡的屏風,珊瑚樹,青瓷花瓶……都被擦得锃锃亮,絕對可以閃瞎人眼。一樽錯金螭獸香爐中裊裊吐出上好的沉水香,連康月手中搖著的那把團扇,也是織金美人象牙柄的宮扇。
瞧著往日里連根釵子都不肯戴的她裝扮成這樣,配上她沉靜如水的表情,再結合這些天她做的事情,海福和海順似乎有些理解莊主為何會把山莊的印信交給這位才十一歲的月姑娘了。
關家兄弟倆的目光在周遭轉了轉,一個把視線集中到了那個紫檀木的雙鳳朝陽插屏上,一個則被中間墻上掛著的那幅字吸引了。
關震急行幾步,伸出顫抖的手十分小心地摸了摸那幅泛黃的作品,語氣中充滿了不確定:“這,莫非是米南官的《珊瑚帖》?”
“是啊,米芾的。昨天整理庫房的時候翻到的,還有黃庭堅、蔡襄的,都在一個箱子里裝著呢!”康月隨意說著,那口氣,似乎在聊家里還有很多大白菜。
關鵬是了解自家堂兄的,他就是個書畫癡,尤其好書法,在京城的時候搜集了不少名家作品,被抄家的時候很是心疼了一陣子。如今親眼見到前朝大家的作品,哪里還把持得住?他放下手中剛剛拿起的插屏,雖然,他也極喜歡這物什,在讀書寫字的時候,案頭若是放上這么一架,閑暇時把玩一二,該有多么風雅。但今日,他們是來辦正事的,而且,若是這山莊歸了他們,里面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們的?
所以,關鵬輕輕咳嗽一聲,終于把關震黏在《珊瑚帖》上的目光收了回來。
但今日,還沒等關震關鵬開始游說,關忠就領著一個人進了門,四十多歲年紀,穿一身半新不舊的青布直裰,見到關震立即開了口:“關二少爺,昨日我去尋你,你為何避而不見?幸而今日有人說你上這望海山莊來了,你果真在這里。”
關震臉上有些尷尬,瞟了一眼上首的康月,見她一雙黑亮的眸子望著他們這邊,就急急解釋到:“昨日我去了二叔家找我四弟,一夜未歸,不是叫人傳話今日晚間我自會去尋你的么?”
“哼!有人看見你昨日午后就歸家一直未曾出門,你騙得了誰?我傳話說咱們以往的商議有變,你不見我莫不是心虛?”
關震還想說什么,康月卻先開了口:“這位大叔,來者是客,不妨坐下慢慢聊。海順,給三位上茶。”
來人這才發現康月,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看到康月清麗脫俗的面容時呆了一呆,待看清她這穿金戴銀的打扮時,閃過一絲詭異的光。他不再說話,慢慢在花梨玫瑰椅上坐下,輕輕捧起茶盞,上好的定窯白瓷,潔白如玉,襯著清透的茶湯,讓人心曠神怡。他把目光四處轉了轉,越看越心驚——這望海山莊,奢靡至此,無怪乎另外兩房心生貪念。
“這位大叔怎么稱呼?是二少爺的舊識?”康月微笑著問。
來人想到自己做的事情,有些微微的尷尬,但見康月雖姿容不俗卻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他定定神答道:“我乃你家二少爺的鄰居,姓宋。”
“哦?姓宋?二少爺的鄰居?海福,我記得狀告朗叔販私鹽的那個也姓宋,也跟二少爺一個村子,這么巧?”
海福十分配合地擺出一副憤憤不平的表情,說:“月姑娘,這位就是那宋舉人。”
康月扔下手中的團扇,大怒:“什么?你還有臉來我們山莊?我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誣陷我家朗叔?海順,把他打出去!”
海順一揮手,四五個家丁就沖上來一把把宋舉人掀在了地上,海順上去就是幾腳,痛得宋舉人“嗷嗷”叫:“什么誣陷?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此等違反朝廷法紀之人,人人得而誅之!”
“你他媽就干凈了?上個月才被長樂賭坊的人找上門來逼債,你那些圣賢書讀到哪兒去了?”海福早憋著一肚子火,也上去補了一腳。
眼見山莊的家丁一個個面色不善,怕是還要受皮肉之苦,宋舉人大喊:“別打!別打!那封信是你家二少爺給我的,你們要算賬,他才是罪魁禍首!”
康月揮手叫家丁散去,雖然早就知道這點,但親耳聽宋舉人道出,康月還是升起了一絲悲涼,根本不用裝,她漂亮的眼眸中已經蓄起了一股水霧,轉向關震:“二少爺,宋舉人此話當真?”
關震臉上的表情出現了幾絲龜裂,但很快就換了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說:“蘭兒思慕五弟,在書房見到他的手跡,開心之下沒有細看就取了回來。我偶爾看到,發現上面的內容非同小可,我們關家,雖被貶謫至此,但世代讀書,忠奸善惡自是分得清的。五弟此舉,已觸犯律法,我只有大義滅親,保關家一世清明!”
“正是,我本想和二哥一起把那書信呈上去的。但父親說此事由我們出面不大好,總歸我們都姓關,保不準有那些迂腐之人說道我們。如此我們才拜托宋舉人。”關鵬在一邊補充。
典型的又要做婊子又要立貞節牌坊!
康月如今,連生氣的念頭都沒有了,她直接向著那宋舉人開口:“宋舉人!今日你親眼見著了,我們望海山莊,財勢非一般人家可比。只要你撤了那狀紙,不管二少爺和四少爺許了你什么好處,我都出三倍!”
康月這話,成功地讓關震、關鵬、宋舉人吵作一團,她不想再看他們的嘴臉,叫人哄了他們出去。
就讓他們,慢慢吵去吧!如此,她才有時間思考如何營救她的朗叔。
但是,到了這日晚間,海福就匆匆找到了她:“月姑娘,方才周捕頭遞來消息,四少爺叫他認識的那個師爺去找了知府大人,明日,就要給莊主用大刑了!說是半個月后,太后七十壽辰,皇上將大赦天下,莊主這案子再審不出來,極可能被從輕發落!”
康月用一種極緩的姿勢慢慢坐了下來,一邊,海瓊正在幫著整理今日擺在堂屋上的那些珍貴的物什,這都是她從庫房里翻出來的,在這種多事之秋,她自不會顯擺。聽到這個,海瓊大驚之下,拿在手上那幅《珊瑚帖》就掉了下去,綁著橫幅的絲帶散開,一直滾到了康月腳邊。
關朗也極喜歡米芾,一手行草極是瀟灑。想起他往日里握著自己的小手教自己臨帖的溫馨,康月用力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彎腰撿起橫幅,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她把它交給海瓊,海瓊誠惶誠恐地接過,海福訓斥她:“小心點!這幅字,賣了你也換不來!沒見今天二少爺見了他那眼紅的樣子!”
海福的話讓康月靈光一現,她急急抓過桌邊一疊云宣,那是她這一年以來默寫出來的《明朝農業發展研究》的論文,她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海瑞,論文中對他退田還民的政策贊譽有加,但是她,現在想起的卻是海瑞的另一段軼事,號稱“海青天”的他,審過無數大案小案。
“海福,關二少爺,除了愛好書法,可愛習字?”
海福不知道康月問這個是什么意思,但還是回到:“我聽我爹說起過,關二少爺,極愛臨帖,書法造詣頗高,十分擅長模仿各種筆跡。”
海福的父親也是京城關家的老人,對關家的情況自是熟悉的。聽到這個,康月突然笑開:“你馬上去叫海順過來,我有事吩咐你們去做。”
等海順進來,康月握著那卷米芾的字幅,說了一句讓海福海順大為吃驚的話:“我要你們立即去找周捕頭,叫他一定要對朗叔用大刑,務必用得他,十指皆傷,雙手不能動彈為止……”
彼時,周六郎正站在關朗對面,與他說著話:“你那四堂弟不知從哪兒打探來的消息,半個月后天下大赦,你這事,恐怕會有轉機,今日竟尋了大人身邊那師爺,說不得明日,要我們用大刑的命令就下來了。你可有打算?”
關朗搖頭,臉上不見半點憂色:“周兄已幫我太多,不用為難。我受得住!”
“一回兩回,我還可敷衍,但若是次數多了,知府大人一旦生疑,換了別人來審,我怕你更受苦。”
關朗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
周六郎還想說些什么,一個手下匆匆走來,在他耳邊一陣低語,他皺著眉頭聽完,一臉詫異:“她,真這么說?”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揮手叫手下退下,盯著關朗好一陣,才開口:“你那侄女,明日要我千萬不要手下留情,定要對你動大刑。還說,一定要用拶刑。”
關朗平靜的臉色稍稍變了一變,但很快,他輕輕吐出:“如此,便麻煩周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