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俊熙哥也跟在他們后面，離開了。

“公子和姑娘是去哪兒？”半路上，那年輕漢子把頭上白布拿下來，拭了把臉，又包在頭上，問我們。

馬車的輪子在地上轉著，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有些吵，俊熙哥盡量大聲答道:“我們來這里送藥材?！?/p>

“你們呢？”我問那年輕漢子。

“我們是回宜縣的。”那女子轉過身來對我說。我這才細細端詳了她一番，臉上未施粉黛，眼睛周圍都是腫的老高，臉色極其憔悴。年紀不大，約莫二十來歲，纖瘦的令人心疼。

“再走個兩天吧。”那漢子接道。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知道，這些年，宜縣一直是俊熙哥心里的痛。家里沒有人提起，都刻意避開這個地名，有時去宜縣的經商往來，也是大哥跑。

果不其然，俊熙哥神色猛然間就變了，垂下眸子，沒有再說些什么。

我不敢喊他或者問他，也只得沉默。

“這一兩銀子，咱也沒法還啊?！贝蟾攀遣煊X到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我們有難言之隱，那漢子轉了個話題，挺不好意思的。

“不用還了?！蔽覕[擺手。

“那還請二位忙完后來我家坐坐?！迸幼叩轿疑磉?，懇切的道:“不然，我們委實過意不去?！?/p>

“是啊是啊，”那漢子應和著:“宜縣離這兒也不遠，二位看呢？”

“嗯……”我看向俊熙哥，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好啊?！笨∥醺绮恢肓诵┦裁矗蝗惶ь^答應了，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預料:“這么多年了，也該回去了。”

是啊，這么多年了，如果俊熙哥愿意去面對過去，去接受過去，也未嘗不是好事。

我也點點頭，答應了。

“我們家在清河村……”臨分開時，漢子說了個地址?！拔医欣罡毁F，”他憨笑著說:“這是我嫂子，徐秀芬?！?/p>

“別忘了來??！”臨行，他們一再叮囑。

“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突然想回去看看?！蔽覀冏叩睦哿耍M了馬車里?？∥醺鐜е唤z苦笑對我說。

“都過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尤其是俊熙哥埋了十來年的心事，是我最不敢觸碰的。

我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醺珙^向后仰，合上眼，靠在那。

良久的沉默，我掀開簾子，去看車外。

“到了。”我也靠在車內沉沉睡了一覺，不知多久，俊熙哥叫醒了我。

“嗯。”我揉了揉眼，還不太清醒，下馬車的時候差點一腳踏空，還惹得馬仰頭一陣嘶鳴。

“小心點?！笨∥醺缟焓?，拉著我下來了。

“這就是你們交易的地方？”眼前的樓閣十分氣派，有兩層，雕欄畫棟，屋檐是龍尾狀向上翹，正門口左右兩邊各一根石柱，石柱上也雕著飛龍。門上大書“草香閣”。這附近有不少小的客棧，應該是給往來的經商者住的吧。

“跟在我后面?！笨∥醺鐚ξ艺f。繼而揮揮手，示意小廝們:“你們先把藥材運進去。”

我掀開簾子，里面是一派熱鬧的景象。站在柜臺后面的掌柜的一看到俊熙哥，就笑嘻嘻寒暄:“葉公子來啦？”“這些草藥，是你們之前要的。”俊熙哥指了指板車上包的嚴嚴實實的藥材。“哎，小二，去驗一下。”掌柜的吩咐。然后又滿面笑容對我們道:“葉公子不用多心啊，那韓家藥材我們還信不過嗎，過個場，過個場啊。”“沒事，本來就是應該的?！笨∥醺绮簧踉谝狻！皟r格……掌柜的撥弄著算盤，木麻黃，十三兩銀子；藥菊，九兩銀子；葵菜，十兩銀子……”“等等，”我聽著賬覺得有些不對勁，插嘴道:“這筆藥材的生意，之前可是我大哥和你談的？”“是的?！蹦钦乒竦耐Ｗ?，陪笑道?！拔矣浀媚銈円氖且吧税。覀兯蛠淼囊彩牵磧r格，難道不該是十二兩銀子嗎？”

葵菜分野生和家種兩種，野生的自然價格貴些，藥效也好些。

“是嗎？”那掌柜的裝的還挺像，忙忙的看了一下單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是我疏忽了，抱歉啊姑娘，葉公子。光顧著算，沒注意到?！蔽移财沧?，道:“繼續(xù)算吧。”

驗了貨，掂量了銀子，我還想在里面繼續(xù)轉轉。如果說外面建筑古色古香，名字也取的讓人覺得像某個風雅有詩意的書香之地，那這里面熙熙攘攘的情形可真令人不敢恭維。商人們說著粗話，議論著最近貨的價格是升是降，誰又被騙了，誰賣虧了，誰賺了一大筆。他們或是哈哈大笑，或是搖頭嘆氣，末了，都得離開，繼續(xù)去經營。二樓有給商人們住下的地方，甚至還有存銀子，票根的柜臺。沒事，幾個熟識的相約著去酒館一醉方休，要么去青樓尋歡作樂。爹平日里長期在外奔波，肯定也就過著這樣的日子吧，我心想。看著這些商人居無定所，四處漂泊，還要有眼光，有策略，我偷瞄了一眼俊熙哥，倒寧愿他一心只安安靜靜坐在診堂替病人診治了。

“走吧，這里都是男子，又亂，哪里是你呆的地?！笨∥醺绱呶译x開。

“這就沒事了？”走出來，我問俊熙哥，感覺自己根本沒做什么事啊，也沒幫上什么忙。

“沒了?！笨∥醺绲?。

“那你叫我來干什么？”我挺疑惑的。

“不是有你這個機靈鬼，我今天可不就又要給那掌柜的蒙騙了嗎？”俊熙哥說這話時，挺不好意思的，大概是生怕我調侃他吧。

我偏偏要逗逗他:“又？那你之前就被忽悠了嘍？”

“我是覺得賬有些不對，”俊熙哥老老實實承認了:“但又查不出來。”

“他這個扣你一兩銀子，那個扣你幾錢銀子，不注意也是。”我嘴上這么說著，也不怪俊熙哥，畢竟這些事還是大哥主管。

“現在是不是特盼望大哥趕緊好起來？”我笑著問俊熙哥。別說不是韓家人，就真的是韓家人，估計俊熙哥撐起整個家業(yè)也挺困難的。

“現在看天色不早了，而且又要下雨了，”俊熙哥抬頭看了看天上灰蒙蒙的大片烏云，對我說:“要不咱們先在這客棧住下，明日再去吧?！?/p>

“不急啊，”我笑他:“別說人家自己走回去還要兩天，動土，安葬，可不還要幾日才能結束？”

但其實，我理解他的歸心似箭。也許再遲幾日，俊熙哥下的決心又改變了，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氣，有多艱難。

“那你們先回去吧，和我爹娘說一聲，”我讓那些小廝把板車什么都帶著回去。

“可是，萬一姑娘和葉公子有什么事……小的們也不放心啊?！惫芗业?。

“那我要把這么多人全部帶到人家做客啊？”我反問了一句。

“您放心吧，”俊熙哥對管家道:“我會照顧好雪兒的，過幾日就回來?！?/p>

在我倆勸說下，管家這才帶著小廝們走了，還是一步三回頭。我理解管家爺爺，他在我們家呆了四十年了，德高望重，我們都敬他幾分。他看著我們長大的，自然把我們當成孩子。

“兩間房?！边@附近客棧極多，我和俊熙哥一前一后走進一個客棧。

“好的，客官這邊請?！币粋€女子引著我們來到走廊盡頭，最后兩間房。當時我也沒想什么，直接進了最后一間房，放下包袱便歇息了。

“記得晚上把門鎖上，窗掩好?！迸R睡前，俊熙哥還走過來，特意的提醒了我一聲?！胺判陌??！?/p>

當夜一宿倒是無事，客棧還算干凈，墻壁很厚，隔音效果好的很，因此睡得挺安穩(wěn)。

次日一早，我晨起梳妝，大概是下了一夜雨，推開窗，外面清新的空氣撲鼻而來?！百u燒餅嘍，豆沙餡的，肉餡的都有——”挑著擔子的小販從我身邊走過去。

我突然想去街上逛逛，這里有條承恩街十分出名，據說曾有帝王來過此地，因此以“承恩”為名。

“好啊。走。”俊熙哥爽快答應了。

雖然溫度不高，有絲絲涼意，但陽光很好，照在人身上還是很暖和的。這里大多是民間手藝人，靠工藝品掙收入?！翱∥醺?，我要這個糖人兒?！蔽遗艿揭粋€賣糖人的旁邊，喊道?！疤侨藘耗墁F做的?！贝笫鍖ξ艺f:“姑娘可以自己吹，想捏個什么？”“嗯……”我還在想，俊熙哥便提議:“不如捏個兔子？”“挺好的?！蔽屹澇?。兔是我的生肖，也有意義。于是，我吹，大叔手捏的飛快，不多時，一個兔子雛形便出來了。末了，他用紅色點了兩點，做兔眼睛?！爸x謝您了。”我越看越喜愛，根本舍不得吃。

“俊熙哥，快來快來，你看這個花籃編的好不好？”我又看見編織花籃的小鋪，竹子編織的小籃子，四周還有花邊點綴，拎在手上小巧玲瓏?！盎厝煸谀阄葑永铮b飾挺不錯。”俊熙哥笑言。

“俊熙哥，你看這個硯臺做工多好！”“俊熙哥，你看，這是米粒！在米粒上刻字，我還真沒見過！”“這是紙織畫呀，和刺繡好像呢。”

“繼續(xù)逛?！笨粗宅槤M目的飾品，我覺得是個巨大的驚喜，怪不得那么多男子要奔走四方見世面，成日里在家悶著，可無趣了。

“出來才知道，外面世界這么豐富多彩，真是羨慕你們?！蔽矣芍钥畤@道。

“男子還擔當著養(yǎng)家糊口，保家衛(wèi)國這些重任，成日里風餐露宿，不分白天黑夜奔波，也不容易?！笨∥醺绱鸬馈?/p>

“那是你們負責任有擔當的男子，才這么想。那酒館里醉著的，游手好閑的，連養(yǎng)家糊口都做不到，還提什么保家衛(wèi)國啊?！庇肿尶∥醺缃o我買了一個風車，我吹了兩下，回道。

“若是有機會，我還真想去做個士兵，保家衛(wèi)國呢?！笨∥醺绲馈?/p>

“對啊，”我也突然想起這一茬，遂問俊熙哥:“你自幼習武，為什么后來會做大夫呢？像書生一般。是我爹勸你的嗎？”

俊熙哥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