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公里的路,小野和剪子像貨物一樣,被轉運了三次,據說那樣可以省空載里程。
將近兩個小時后,他們終于到了小石頭家的那間破土房。
“哥哥姐姐!”
大老遠見到車,小石頭就興沖沖從池塘里跳出來,穿過滿地的酒瓶,朝小野飛奔而來。
可是定睛一看,姐姐身邊站著個陌生人,小石頭一下子耷拉下來,滿臉憤怒地瞪向小野:“你換男朋友了嗎!”
小野心里頓時跑過千軍萬馬,果然是顧島親弟弟,那么早熟。
可一想到顧島,那個剛剛被她拋在腦后的世界又變得觸手可及,千瘡百孔。
小野深吸一口氣,蹲下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那不是我的朋友,他是來找你的。還有呢,之前那個哥哥不是我的男……”
知道了這次的哥哥不是姐姐的男朋友,小石頭便不再操心其他事情,立馬綻開笑容:“姐姐,吉他修好了嗎?”
小野暗自嘆了口氣,這世道,連姐姐這個稱呼都是有條件的。
她無奈地點點頭,把吉他交給小石頭后,轉向剪子:“這就是吉他的主人,小石頭。”
剪子一愣:“小……小石頭?”
他用力地從上到下打量小石頭,笑容里透出一絲哀傷。
小石頭哪里顧得上這位怪叔叔,一張黝黑得透出紅光的小臉對著修好的吉他左看右看,先是矜持地從琴頭摸到琴頸再到琴體,可不出五秒,那雙肥乎乎的賊手就蹦上琴弦,張牙舞爪一陣亂彈。
“再彈我剁了你的手!”
霎時間,伴著一股酒氣,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從屋內摔了出來。
跌跌撞撞地爬起后,漢子順手撩起身邊一個酒瓶子,將剩下的幾滴酒一飲而盡,朝小石頭撲來。
小野擋在了小石頭前面,剪子擋在了小野前面。
漢子半抬的手頓時停在空中。
“錢……錢哥。”
漢子布滿血絲的雙眼猶如噩夢初醒一般,驚恐地盯著這個叫他錢哥的人,胡茬隨嘴角微微抽搐。
“我不姓錢,我信命?!痹S久,漢子才冷冷地開口,說罷,將酒瓶扔給剪子,“把琴砸了?!?/p>
“我……我不砸。你……你叫他小石頭,就說明你舍……舍不得砸?!?/p>
“我叫他小石頭,是因為我要讓自己記住,這琴是欲望,是魔鬼。我不會讓他碰?!睗h子躺進一堆酒瓶中,把昨夜沒喝完的,一瓶瓶干掉。
“不。你……你懷念石頭,懷念那……那段歲月。你……你只是在自責,在逃避。”
“要不要喝?”
“回……回來吧,錢哥。我們還在完……完成石頭的心愿,我們需要你?!?/p>
漢子一邊喝,剪子一邊將散落一地的酒瓶整齊地排列在草垛旁,眼神羞怯,卻堅定。
“你們?一個結巴,一個老頭?”
院子里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剪子收拾的聲音,和小石頭慌張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漢子突然轉向小野:“要么砸了它,要么帶上它,滾。”
小野原本就打算在馬蘭鎮待上幾日,于是便帶上吉他,同剪子走了一路。
小鎮一如記憶中那般熙熙攘攘,身旁時而閃過幾個穿漢服的大學生,時而站著個小伙一邊吆喝一邊打糕,時而飄來一陣淡淡的竹香。
但記憶中的靜好卻蕩然無存。
小野不停地問自己,如果說,她曾經生活在別處,是小鎮的旅人,那么如今呢,她是誰?她屬于哪里?又來找尋什么?
溪源是她的最后堡壘——不僅是她工作的地方,更是定義她的地方,定義她的優秀,也定義她存在的意義。
而一旦溪源再容不下她,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無論頭頂的陽光多暖、多亮,她都只是行走在黑暗之中的沒有價值的人,黑暗得連影子也離她而去。
好在剪子也正想著自己的心事。
于是兩人默然無語地走了許久,快到中心廣場時,小野方才重新拾起先前的話題。
“所以,石頭是……?”
“他……他是我們樂隊的靈魂。”剪子說得又輕又小心,如同他走路的樣子,“我們也是火過的?!彼∫靶π?。
火,一個短暫、熱烈又縹緲的字。
“那……小石頭的爸爸是?”
“錢……錢哥是我們的經紀人、伯……伯樂。他經……經營著我們的酒吧,還帶……帶我們到處巡演、參加比賽。直到……”
剪子沒再說下去。
小野換了話題:“石頭的心愿是什么?”
“到了。”
“什么?”
一邊說著,剪子打開酒吧大門,“少年吧”的招牌上銹跡斑斑。
剪子指著掛滿吧臺上方的小紙片。
小野抬眼望去,原來是一張張演出門票的副聯。
“石……石頭的心愿,是有一……一千零一萬個人聽我們唱歌。”
一千零一萬……
小野再次望去,這些已經賣出的門票雖然看著多,其實頂多幾萬人。她掐指一算,如果只是乖乖在酒吧唱歌,即使每天有100個客人,一年有將近4萬人,至少也要250年才能完成石頭的心愿。
錢哥的諷刺,充滿邏輯,無懈可擊。
可小野只是淡淡說了句:“真好?!?/p>
她連夢想都沒有,又有什么資格說別人。
但好字還未說完,就被淹沒在后院一聲巨響中。
“你看著店。”剪子匆匆奔向后院。
小野挑了挑眉,大白天的,應該沒有客人吧。于是她隨手找了幾塊抹布,擦拭起吧臺貨架上一層厚厚的灰。顯然,管店的不是個勤奮的人。
沒想到,不過多久,還真有一個瘸著腿白著頭的老人走進店門。
小野連忙抹去額頭上的汗,像模像樣地上前招呼:“不好意思,我們還沒開門哦?!?/p>
“什么人!”老人二話不說,撩起手邊的椅子就向小野摔來。
小野在吧臺的小天地中一路躲,老人一路追。
眼看著椅子即將砸到頭頂,遠處傳來剪子的聲音:“老……老布,住……住手?!?/p>
用了整整五秒鐘,剪子才說完四個字,小野嚇出一聲冷汗。
但她剛松了口氣,正準備起身,沒想到老爺子中氣十足,大吼一聲:“你別過來,我知道你對女賊下不了手?!?/p>
“她……她是……我……我朋友。”
“不可能,我沒見過?!崩蠣斪踊氐貌患偎妓?,椅子腳離小野的太陽穴又近了一公分。
小野靈光一現,既然老爺子是老布,那么拿出吉他就可以表明自己的清白了,于是她悄悄挪向吉他。
可剪子卻一個勁地沖她搖頭。
小野擰起眉尖,眼中暗遞信息:搞什么鬼,我可不想死在這里。
剪子依然搖頭,以作回復:你死在這里也不能拿出吉他。
悄無聲息地對峙片刻后,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走到剪子身邊,含情脈脈地看了眼剪子,溫柔地開口道:“是剪子找來的姑娘吧?!?/p>
小野差點掉了下巴,不是,這事有誤會,嫂子,親愛的美麗的賢惠的嫂子……
女人對著老布笑道:“我還有倆禮拜就要生了,剪子總說要給我找個幫手。”
老布狐疑地看向小野。
小野嘴張得可以吞下一枚雞蛋,一個勁樂呵呵地傻笑,操起了從鹵意思那兒學來的也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對,對,幫忙的,幫忙的。”
看著丫頭一副傻樣,老布似乎是信了,這才垂下舉在空中許久的椅子。
此時,門口響起一個孩子清脆的聲音:“我也是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