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已是深夜,上海卻是正午。
留守浪跡的幾百號員工從前一晚就開始通宵慶祝,此刻卻依然毫無睡意,吹牛的間隙,不忘刷一下股價。
“現(xiàn)在休市,你眼珠子看方了它都不會動的。”前臺妹子從一堆公仔和氣球中探出腦袋,鄙視地踢了腳生煎包。
生煎包看也沒看她一眼:“我知道。”說完,對著屏幕一陣傻笑。
“膚淺的男人。”妹子翻了圈白眼,轉(zhuǎn)向從昨夜開始就一直安靜得不太正常的川頁爪,“爪子,我們今天點了正宗的蔥油拌面,你別再用蔥油餅里擠出的油了。”
“你們吃吧。”川頁爪頭也沒回,一個人默默往大門外走去。
身后傳來一陣笑語:“你別瞎操心,他現(xiàn)在可是無債一身輕,自由了。”
前臺桌上躺著一只白色大信封。川頁爪斜著看了眼,是給顧島的,便不予理會,按下電梯按鈕。
可電梯快到27層的時候,川頁爪還是嘆了口氣,拿起信封去了顧島辦公室。
自從三周前罵走顧島后,他沒再和顧島說過一句話,一賭氣,連夢到都會笑醒的紐約也一甩手不去了。紐約咋滴,馬斯克邀請老子去火星。好在,顧島也沒有想和他說話的意思,不然他還真怕自己招架不住顧島的美色。
推門進(jìn)入顧島辦公室,向窗外望去,遠(yuǎn)處芝麻大小的快遞小哥飛快地從一個弄堂竄出,又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昨晚,川頁爪才知道,當(dāng)初大筆一揮簽下的賣身契,原來叫期權(quán)協(xié)議。一夜之間,他竟有了小幾百萬,不但夠他還完顧島的車錢,還能回老家蓋一棟六層樓高的房子,每天從這個房間睡到那個房間。
他自由了,可是然后呢?似乎自由帶來的,只是更多的困惑。
比如,明天該干嘛?
川頁爪突然想起,小時候大人總罵他,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此刻,他終于能夠回答他們,我不要出息,也不要權(quán)利和自由,我就想不動腦子地過一生。
川頁爪把信封往桌上一扔,打掉了原本放在桌沿的香煙和打火機(jī)。川頁爪罵了句,不情不愿地彎下腰去撿。
他手里掂著打火機(jī),滿腦子卻全都是顧島的身影。
這些天來,川頁爪越想越覺得不正常。
往日里,無論顧島在其他人面前如何裝逼,如何屌炸天,和川頁爪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便完全把他當(dāng)空氣,該放屁放屁,該摳鼻摳鼻。可這次當(dāng)他拿著小野的事情質(zhì)問顧島時,顧島卻連在他面前都要裝,裝得毫不在乎,冷酷無情。他肯定顧島在裝,因為他從來沒有告訴過顧島,你只有在裝起來的時候,才雙眉緊鎖,愈發(fā)撩人。
不僅如此,大概也是從小野出事起,顧島開始瞞著他打電話,見到他進(jìn)屋,就會迅速合上電腦。
可顧島究竟在想什么?
一邊想著,川頁爪一邊學(xué)顧島的樣子把玩起打火機(jī),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開。
直到一簇火焰伴著燒焦的味道竄進(jìn)他眼里。
川頁爪瞬間一躍,可環(huán)顧四周,不是筆挺的夾克,就是有作者簽名的收藏本,似乎連鼠標(biāo)墊都看上去很值錢。
遲疑一秒鐘后,川頁爪咬咬牙,脫下自己昨天特地去買來慶祝的花了他整整兩百塊大洋的新外套。
還好,火勢不大,亂打幾下,很快就撲滅了。
撲火的時候,房里響起一陣稀里嗦啰的窗簾拉開的聲音。
但此刻川頁爪暫時顧不得這些,他的心思全在桌上那只剛從前臺取回的、已然被燒掉老大一個角的信件上。
完了,不會是幾個億的大單吧,小人可是剛還完債啊……
于是川頁爪閉上眼,一邊念叨天靈靈地靈靈,一邊慢慢拆開信封,感覺到誠意差不多到位的那一刻,猛地睜開眼睛。
然后……他死死盯住文件,翻來覆去默念幾十遍。
幾近窒息。
“如果有一天我喪失行動能力與表述意愿能力,且承受無法忍受和治愈的疼痛,請執(zhí)行安樂死。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到來,但我希望以一種能被記住的方式清醒地離開這個世界。”
文件末尾,簽著顧島的名,和執(zhí)行機(jī)構(gòu)殺人不眨眼的血紅的章。
川頁爪渾身癱軟,許久,才緩緩抬起頭。
眼前原本被窗簾遮擋著的墻面,竟然變魔術(shù)般成了一塊玻璃,玻璃的另一邊,可以清楚地看到野宅。
川頁爪這才想起,此前的確有這么間用戶調(diào)研室,但用了半年就光榮退休。因為在顧島辦公室隔壁,所以一群愛吵架的主都不愿意來這里開會,一來而去,它就被阿姨用作了儲藏室。于是慢慢地大家都忘了這事兒,所以連他在整理房間的時候,也沒有想這么多。
而剛才奇怪的聲音,是在滅火時壓到了遙控器,所以窗簾被自動拉開了。
川頁爪望著空蕩蕩的野宅,突然明白了顧島的心思。
“媽的,比我還慫。”
川頁爪罵著撥通顧島的電話。
正對著紐約夜色發(fā)呆的顧島,瞥了眼川頁爪的來電,淡淡一笑。
這個笨蛋,果然還是放不下紐約。
雖然紐約和上海,實在沒有什么不同。
縱然白天有再多人為他狂歡,到了夜晚,依然沒有一個人與他相干。一切都?xì)w于黑暗,歸于孤獨。
顧島望了眼帝國大廈像美元一樣綠油油的貪婪的頂燈,接起電話。
“看來你還記得我明天要去馬蘭鎮(zhèn),今天是最后一晚在紐約。”顧島打開視頻,“給你看看紐約的樣子。”他同時在鏡頭前晃了晃酒杯,“Cheers。”
川頁爪破口大罵:“你他媽是在給自己慶祝葬禮嗎?”
顧島挑了挑眉,仨禮拜沒說話,這小子憋出更年期了么。
“哦?那你說說,我的墓志銘該寫什么?”
“你不配!”川頁爪恨不得一拳打爆屏幕上的帝國大廈,“你不告訴我和俊哥聊了什么,我不問,因為我知道天底下沒有你搞不定的事;你不告訴我為什么一定要陸志明坐牢,我也不問,因為我相信你是個好人。可現(xiàn)在你想去死!你都不打算和我說一聲嗎?如果不是我看到了這張破紙,我是不是會有一天,看新聞的時候,才知道你他媽已經(jīng)掛了?”
川頁爪說話,顧島向來只聽前三個字,可這回顧島卻沒有打斷他。
他還是那么沒文化沒腦子,可他不是沒心沒肺。
說著說著,川頁爪失聲痛哭:“原來你忙來忙去,就是忙著找死。可你知道什么叫死嗎,死了,就是什么都沒了……”
顧島眼里透出寒霜:“一個人久了,就會不怕死,只怕生不如死。”
“是,你不怕,閻王你都不怕。”川頁爪突然安靜下來,“可是我怕啊……我怕半夜三更醒來只能對著你的頭像發(fā)呆,我怕遇到了喜歡的女孩子卻再也問不到你這個泡妞高手……”
電話兩頭同時死寂。
許久,顧島平靜地說:“這種病治不了。”
“不是治不了,是你他媽不想治!”川頁爪狠狠地把屏幕轉(zhuǎn)向與野宅相鄰的那面玻璃,“我告訴你,顧島,你的人生就像這間辦公室,你坐在這里,你是中心,你掌控一切,可你真正在乎的東西,你卻只敢偷偷地看。你別以為自己很風(fēng)光,其實你他媽特別可憐,因為當(dāng)你死的時候,你什么都沒有。”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被記住。”
“那你呢,你又記住了什么?”
“我會記得,人間,不必再來。”
顧島掛了電話。
川頁爪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聲。
他從沒有像此刻這般,強(qiáng)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渺小、無力、脆弱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