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業明白的。
他一直都明白。
蝸居在這小小的空間里，與其說是家，其實也只不過是房東租給他們臨時落腳的地方罷了。
短短的十幾年記憶中，自己已經搬家過三次。
如果沒有房子，在這個父母奮斗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他們一家人將永遠只是過客。
父親四十多歲了依然要從事很辛苦的底層工作，陪著笑臉迎來送往。即使是沒什么文化脾氣又暴躁的母親，也需要不停地更換各種兼職以補貼家用。
不然，他們根本沒辦法在深市這樣的大都市生存。
他想都不敢想自己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也許，辛辛苦苦讀了十幾二十年書出來，一步入社會就得低頭哈腰地去懇求曾經比自己成績差很多的老同學給行個方便。
就好像幾年前住他家隔壁的小明哥哥一樣。
明明當初是和他看起來差不多的小屁孩，現在有了錢，搖身一變成了社會上流，頃刻間便與他這樣一直掙扎在泥潭中的人拉開距離，過著判若云泥的人生。
自從上次受邀請去高明家玩過之后，李成業再也沒有和這位曾經的玩伴聯系過。
父親慈愛，母親和善，兒子也彬彬有禮。
那樣幸福的相處氛圍，同他家裝修得和酒店一樣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一并刺痛了李成業的心。
他多渴望自己家也能變成那個樣子啊！
而此時此刻，跨越階層的機會就在眼前，輕而易舉地就能賺到父親打工幾十年都賺不到的錢，他怎么能隨便放棄！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
也許，掉一點肉也不算什么的吧。
＊
“什么？李成業要休學？”
趙若水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十分震驚。
“沒辦法啊，李成業身體不好，沒見他上次課間跑操的時候都直接暈過去了？”另一名戴眼鏡的女同學對此并不很意外的樣子。
“那……那也不能休學啊，現在正是緊要關頭。”趙若水很難過。
現在他們都已經恨不得把一分鐘掰開來當兩分鐘用，李成業一休學，可能就再也跟不上他們班的進度了。
難道要留級嗎？
戴眼鏡的女同學看了看周圍見沒人注意，低聲對趙若水說:“其實也不意外，你想想就李成業那個成績和學習態度，考了高考又有什么用？十有八九連二本都考不上。但是他現在寫小說賺了挺多錢，他家里肯定覺得讓他直接工作比較好，一般的大學生畢業還賺不到他那么多錢呢！”
趙若水聽呆了。
她從沒有這么現實地考量過讀書這件事。
在她心里，學習就是學習，是一個人豐富自己人生必不可少的部分，不能拿來和金錢權衡利弊。她一直以為，現代社會適齡人群進學校學習乃天經地義。
結果突然有個人告訴她說，這種對知識的追求可以因為另一種生活更賺錢而輕易放棄，她有點不能接受。
各小組收上來的練習冊十分厚重，這是年級里統一新采買的教輔資料，一本抵得上過去三四本。
趙若水抬了一下沒抬動。
“我幫你吧。”武芙蓉直接取走了上面大部分。
“啊！謝……謝謝。”
趙若水有點害羞。
她覺得武芙蓉真的是個特別好的女孩子，雖然嘴上不說什么，但卻總能帶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
見武芙蓉已經走遠，她趕忙亦步亦趨地跟在武芙蓉身后，將練習冊搬到辦公室里。
班主任秦樹人坐在最深的位置，從外邊乍一看還看不見他人，得走進來才能確認他在不在。
此時，他正坐在柔軟的辦公椅上，面朝桌側。另一邊的兩個塑料凳上坐著一對中年夫婦，而李成業則低著頭站在他們身邊。
武芙蓉停下腳步，趙若水也隨之駐足。
“老師啊！現在情況就是這個樣子，醫生那邊說他需要充足的修養，而他呢……又不肯好好學習，與其讓他在這里浪費時間，不如我們把他帶回家去算了。”中年男人觍著臉，陪笑道:“真的是麻煩老師了……”
班主任表情很嚴肅，“你們真的準備讓他就這樣以后從事網絡小說寫作？這是一輩子的事情，等他將來萬一后悔可能就遲了。”
“不后悔、不后悔。”中年男人立即接話，“哎呀老師我實話和你說了吧，我們家條件……難哪！李成業他讀書也讀不出來什么的，他就不是那塊料！”
班主任表情一沉，“沒有誰天生就會做題的，這些困難都可以通過訓練一步步克服。就像李成業的作文寫得非常好，他也不是天生就會寫，而是通過背后大量的閱讀積累、大量的練習才能做到這一步。”
“所以，不要一味地去說他不是讀書的料，重點在于他自己愿不愿意學。”他轉過臉，對李成業說:“李成業，我要聽你自己親口說，你——還想不想學習？”
從她們進來起，李成業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只是低著頭站在一邊，就好像那些犯了錯被請家長的學生一樣。
而現在，秦樹人一定要聽到李成業的親口回答。
如同被叫到講臺上當眾解一道他解不開的題，李成業很緊張。
他抓了抓校服褲子邊，“我……我……”
見他艱難的樣子，秦樹人補充道:“雖然你們家條件不太好，但是讀書的錢肯定湊得出來。國家也有各種補貼政策，到大學甚至可以提供無息貸款等你工作之后再償還，你實在沒必要急著這么早就步入社會。”
聽了班主任的話，反而好似促使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我不想上學了。”
說出這句話后，他本就已經蒼白的面色更加蒼白了幾分。
辦公室里一時沉默了，沒有人說話。
秦樹人難掩失望之色:“既然這是你自己的意見，我尊重你的決定。”
他打開抽屜，把放在里面的一疊資料遞給李成業。“我已經和校方爭取到保留你的學籍三年，如果你三年內改變主意了，依舊可以回來上課。”
他說:“深市中學永遠是你的母校。”
李成業的眼淚奪眶而出。
將練習冊悄悄放在隔座的空位上，趙若水拉著武芙蓉離開了辦公室。
雖然很好奇，但是這樣偷聽不太好。
而且，趙若水也不愿看到曾經朝夕相處的同學這樣狼狽的一面。
他明明想留下的。
“他明明想留下，為什么要說不想？”走廊上，武芙蓉低聲問。
趙若水想了想。
“大概……是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