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十分璀璨,但后山有濃密的樹林遮擋,也不會很熱。
山路幽長而靜謐,就連鳥叫聲也寥寥無幾。
地上規律鋪著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塊,讓人有路可尋,也免了下雨時泥濘難行。
柏娘子挽著辛云,慢慢地走著,有說有笑,蘭嬤嬤跟在一旁,時不時應和兩句,加大了歡笑聲。
東風凜負手走在其后,最后頭的是提著籃子的秦古和之華。
之朗不斷穿梭在林中,一會兒摘花一會兒捉鳥,冷不丁地還挖一兩株常見的藥草。
之華手里的空籃子就是東風凜賠償給之朗重新裝花的。
“秦古侍衛,你籃子看著不輕,要不我幫你拎點?”之華問。
“不用。”秦古答。
“里頭滿滿的橙子呢,拎一路上去手會酸的,還是我幫你拿幾個吧。”
“到你手會被之朗吃掉。”
“。。。”
之華嘴角抽抽,真是讓人無法反駁的拒絕——
一行人就這樣慢慢走著,感受著林間隱隱的涼意,遠離喧囂的塵俗煙火。
行至山頂,一傘巨大的榕樹冠最先進入眼簾,走完最后一塊青石板,五人合抱的百年古榕全數展露。
稀稀疏疏的陽光穿過枝葉,或落在下層粗壯的枝干上,或將懸掛在上頭的黃橙與紅布條映得更加鮮艷明亮。
濃綠的榕樹上,或高枝或低杈都掛著很多黃橙紅布條;微風一吹,布條搖曳,橙香清新,景象之美,看得人不由心生敬畏。
因是午后,除了他們這隊人馬并沒有其他香客在,只有兩個年輕的沙彌,在用長竹竿清理樹上懸掛多日即將要腐爛的橙子,保持現場的干凈整潔。
“這些壞了的橙子會被拿去后頭的橙子林再種下,種出來的福橙又會贈與香客祈福所用。摘下的紅布條都會放入長明爐中燃成灰,不辜負任何一位香客的祈福。”
柏娘子耐心地給辛云解釋著,一行人已經動手制作起了福條。
制作方式其實很簡單,紅布條兩頭系上手指長的竹簽,頭尾穿過福橙卡住,然后在布條上寫下自己祈愿的內容便可。
難就難在,要將福條成功丟掛到樹上才行。
蘭嬤嬤還在研磨的空檔,柏娘子與辛云坐在一旁的石階上,擦拭著手上制作福條時沾染的橙皮水。
望著巨大的樹冠,柏娘子不由松了一口氣:“也是好一段時日沒來了,上回來,還是因為阿凜的生辰。但那時他還在戰場上。”
“想必您所祈求的,也實現了。”辛云說道。
子女遠在他鄉,父母所求無非子女平安健康。
“是啊,阿凜再次平安而歸。我那女兒也是闔家美滿。”
“。。。”辛云看著柏娘子素雅不失韻味的臉龐,才想到她是卓可安的外祖母。
這回來,想必就是為了即將過生辰的卓可安了。
“我這一生,只求得一雙人終老,沒想會生出跨不去的坎坷。如今,我也就想著我兩個孩子能平安自在地度過一生,別無所求。”
“柏娘子放心,將軍與郡主,定不會讓娘子憂心的。”
辛云忽然有些敬佩眼前的柏朧棲,這個時代,像她一樣一生追求一雙人的也有,但能像她一般能完全舍棄榮華富貴的,卻是少有。
想必是傷到了心中最深,才會如此決絕地遠離宮宇樓臺、富貴權勢,來到這寺廟中長燈古佛。
柏娘子含笑地拍拍辛云的手,眼中是慈愛與寧靜。
“我也是自私的,不能照顧他們姐弟無虞。如今瑾兒有成亦照顧著,我還放心。偏偏是阿凜,我最為愧對。
我來此時,阿凜還算是個孩子,這么多年來他一人在那名利場中孤軍奮戰,著實苦了他。”
“。。。”
辛云不禁看向還在被之朗纏著戳橙子的東風凜。
一大一小皺著眉很是認真的慢慢用竹簽戳著橙子,旁邊放著七八個被戳裂的失敗品,乍看過去,很是有趣。
尤其是東風凜微黑的臉。誰能想到在戰場上戰無不勝的東風護國將軍,連個橙子都戳不好。
“我原以為,親眼看到瑾兒嫁給成亦有了依靠,阿凜有了軍功有了勢利可以保護自己,我便可以全然放下,過這安靜的日子。
沒想到,卻是阿凜擔起了重擔,護了瑾兒一家安康,也護了我的一方寧靜。”
說到此,柏娘子眼中的溫情如水,細膩動人。
“辛云吶,我這樣叫你可好。”
辛云含笑點點頭:“只要柏娘子喜歡。”
柏娘子溫柔地握住辛云的手:“我知道外頭的人一說到阿凜,不是說他殘暴就是說他不好相與。但你要相信,阿凜是個極好的孩子。”
“柏娘子放心”辛云含笑反握住了柏娘子的手,以示安慰,“將軍的為人我還是清楚的。”
只不過,辛云的確沒想到,東風凜還有這種家世背景。
昨日的晚宴上,對于東風修識和東風玉屏,辛云還是有些印象的。
一想到兩人看起來和東風凜差不多歲數,辛云腦海中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定調。
一邊是保護最愛的家人,一邊是提防所謂的“家人”,東風凜能打拼到如今的權勢與地位已實屬不易。如此,形成了這孤僻暴虐的性子也不算很意外。
“夫人,墨好了。”
蘭嬤嬤已經研好了墨,將毛筆遞到兩人手中。
那頭的也傳來了之朗的高興地蹦腳聲,看來是戳橙子成功了。
————
果然如辛云所料,柏娘子寫的除了國泰民安,子女幸福,還有求保佑卓可安的。
反觀辛云寫的,就簡單多了。
“愿爺爺、年家平安順遂——”
“!”
低沉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差點驚掉了辛云手中的筆。
捂住心口回頭一看,是負手而立的東風凜。
“將軍,你下回走路能帶點聲嗎。”
“輕功太高,辦不到。”
“。。。”
辛云暗翻白眼,繼續轉身寫下署名。
“辛云你可是還要一個寫給父母,嬤嬤,你再弄一個來。”
“不了柏娘子,這個就夠了。”辛云攔住要動手的蘭嬤嬤。
她只弄了一個福條,便也只用到這一個。
辛云將毛筆歸還給蘭嬤嬤,含笑解釋道:
“我從小無父無母,是爺爺將我悉心養育成人。我這是第一次來寺廟祈福,能想到的人,除了跟在我身邊的之朗他們,也就是爺爺和家中長輩了。”
“。。。”
柏娘子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只是有些心疼眼前的辛云。
明明是讓人聽了都不禁憐惜的話,明明只是個較弱的小姑娘,偏偏她眼中含著明亮的堅韌與渾然天成的闊朗,仿佛在告訴旁人,她一直很好。
“好孩子,有你這份心,他們會知道的。走吧,咱們丟福條去。”
一掃微低的氣氛,柏娘子拉著辛云就去選丟福條的角度。
東風凜還站在原地,看著被柏朧棲拉著的辛云,眼里神色復雜。
辛云的身份秦未的確早就匯報了調查結果,但因為辛云此前的確是沒在江湖中出現過,調查到的信息,最深的也就是她藥谷三少谷主的身份和上無山莊陸凱的干孫女背景。
醫術高超,行事隱蔽,多在藥谷生活,幾乎沒有外人知道藥谷三少谷主的容貌和消息。
連秦未查了一個月所得的資料中都沒有辛云身有病疾的信息,從這里東風凜便知道辛云的身份被保護得有多嚴實。
秦未甚至介入了云辰的調查網,得到的結果也沒比他的詳細到哪去。
無父無母——
東風凜確是沒想到。
“說是扔得越高,誠心才越能讓佛祖感應到。”蘭嬤嬤提醒道。
原本想要扔低處的之華立即調整角度,瞄準高處福條明顯少很多的枝條。
瞄準目標,之華用力一拋,福條在空中自然展開,奔向樹丫。
下一秒,福條徑直與樹枝錯過,僅擦中了幾片榕葉,從空中翻滾了兩圈,直直砸中了靜靜站著的秦古。
“!”
“。。。”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秦古侍衛你沒事吧。”
之華一臉的歉意,好在橙子新鮮結實,只是掛在了秦古的肩頭,沒沾汁到衣服上。
“沒事,拿開。”
秦古盡量放低自己的聲音,讓對方更慌,那樣對他沒好處。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實在對不住哈。”
之華悻然然將福條從秦古身上取下,又一再道歉后,才回到原處去比劃。
這會兒功夫,辛云已經動手了,不過也連續失敗了三次。
柏娘子倒是厲害,一扔就上去了。
看著新鮮掛在高枝搖晃不停的福條,辛云突然心生羨慕起來。
真的太不好扔了。
不是被樹枝彈回,就是被樹葉擋住,或是用力過猛在樹枝上甩了一圈又落了下來。
總之,這是個技巧活。辛云心中總結道。
“姑娘莫急,掌握好力度,很快就能掛上去了。”
“哎呀嬤嬤,這扔福條哪是說得會的,就讓孩子們慢慢扔,自己找自己的方法。”
“是是,老奴多嘴了。”
一主一仆一唱一和地走回石階上休息了,就看著幾人表演花式扔福條。
“砰——”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真真不是故意的,我想朝那邊的扔的,沒想到它又彈來了——”
“。。。”秦古努力放緩的臉最終還是破功恢復成了原來的冰塊臉。
將胳膊上的福條扒拉下來塞到之華手里,秦古第五次友情提醒:“下回扔準點。”
說完,人又朝另外一個自認為安全的地區走去。
“唰啦——”
“!”
辛云趕忙跑去接住再次掉落的福條,看著掉落的榕葉有些無語。
難為這榕樹如此茂盛,這丟來丟去的,沒禿頂還真是難為榕樹了。
“咻——”
頭頂劃過一道陰影,辛云下意識抬頭,只見一福條正好接觸到高枝,一頭的福橙在空中繞過一圈,完美纏繞懸掛成功。
回頭一看,是氣淡神閑的東風凜。
“。。。”
這做福條功力不怎么樣,扔福條倒是一扔就中。
那頭又傳來了之華道歉的聲音,柏娘子和蘭嬤嬤瞧著秦古被之華百扔百中的樣子已經樂得不行了。
之朗則是直接飛身到最高的樹冠上,纏自己那弄得古古怪怪的福條,順帶在上頭幫沙彌們去掉快腐壞的橙子。
“丟低點好了。”辛云自言自語道。
低就低點,好歹能掛上去就好。
“下面的都被丟滿了,更難掛上去。”
東風凜身后的東風凜走近了幾步,友情提醒。
辛云一看,發現事實的確如此,比較低的枝丫福條掛得擁擠,被擋回來的幾率更高。
“那就不高不低那好了。”
說完,辛云重新瞄準角度。
“你力度小,扔不遠;改成由上拋。”
“哦。”
辛云聽取建議將手放下,改成由下用力拋扔的手勢。
“在第一個橙子上用力,后頭的橙子自會被帶飛。”
“。。。”
辛云再次聽取建議,調整了手里兩個橙子的角度。
“扔的方向要比實際看中的地方高些。”
“。。。”
辛云又一次聽取建議,將角度上調了些。
確定身后的人沒后話后,辛云用力一扔,不想正好對上從樹葉縫隙間直射而下的陽光。
辛云拋扔的動作還沒收穩,眼睛就被日光刺激到了,身體不禁往后一退,腳跟正好絆上地上凸出的樹根。
“!”
辛云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
“唰——”
古榕上,榕葉沙沙飄落,福條劃過陽光,穿過榕葉,牢牢纏繞在了高枝上,任由和風吹拂搖擺。
下方,藍白的衣裙交織,垂順的墨發交錯在了一起。
明亮的水眸里倒映著漫天枝葉,郁郁蔥蔥間還有那迷倒眾生的墨眼俊顏,如夢似幻。
“撲通——撲通——”
是心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