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真的沒有吃過。”
雖然仍舊深陷狐眼的攝魂中，但面前的羊胡子老鬼卻渾身顫抖，就像是有兩股力量在他身上角力一般，最終將屁股著地的老鬼彈飛出去。
靠近了
——村廟門口的位置。
“我，我沒吃……”
摔在門口老鬼依舊在重復這句話，直到陷入無法抑制幻覺的他，嗅到了一股難以抵抗的香味。
那實在是太香了，比他躲在神像中聞到的，更香……不、要香得多得多，像是村祭時候的三牲供品，又像是……
對，對了，又像是他快要餓死的時候，王三土，他那個遠房后輩給他端來的肉湯。
口中混亂的話不知什么時候變成饑餓的呢喃，枯瘦的老鬼爆發出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和力量，撞踏了破舊村廟的半邊門柱，沖到墻根角下，爬跪下來，掬起和黃土混成一灘的肉粥，飛快地塞進自己口中，囫圇著咽下去。
枯瘦的身軀隨著肉粥的灌入，被緩慢撐開，不多時就變成了一個普通瘦弱老人的形貌。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當于臨關從村廟中追出來的時候，原本的枯瘦老鬼已然喝下了不少黃泥肉粥，變換了形貌，看上去就是一個此村落中再尋常不過的鬼怪了。
雖然知道沒什么指望了，但于臨關還是靠近了那個抱著瓦罐喝個不停的老鬼。
“王大成媳婦……”
灌滿一嘴肉粥的貪婪老鬼一口接一口喝著肉粥，聽見于臨關的聲音，下意識將肉粥罐子藏到身后，等聽清他在說些什么，頓時嗤笑起來，“王、王大成哪來的媳婦，小娃娃你、你可別聽他那個單身漢吹牛。”
原來如此，吃過肉的人就會遺忘那個人。
那么盤發婦人說的是真的，所以老鬼也不記得自己曾吃過肉。
每個人在這個鬼域中，都以為自己純白無瑕，除了仙姑的仙術變出來的水食，什么異樣的東西都沒有吃過。
這個村莊中的事情已然十分明晰。
起因是饑餓。
蝗災，青壯離村去別的村莊‘借’或者說搶掠食物，但沒有回來。
陷入非正常的‘饑餓’狀態的村莊中，王三土先做了起頭的人，要求抽簽，中簽人為全村人活下去的供品。
能讓全村都同意這個想法，或許與他提前賄賂了羊胡子老鬼有關。
隨后就是王大成媳婦含恨而死，又被全村人的饑餓意念影響，最終形成了這個，不允許饑餓存在的鬼域。
鬼域的形成或許還有一些外力的干擾。
最后自然是王三土和吃下肉的村民遭了報應，剩下的村民，最終也無法抵御饑餓和誘惑，化成了鬼域的居民吧？
雖然說尋找王大成媳婦的尸骨不重要，不過他大概能夠猜到那尸骨在什么地方。
如果說是那個蒙面女鬼自己送的，那么只能說王大成媳婦潛意識里還留著對自己婆婆的復雜情感，或許是恨的，亦或許還有幾分期待。
如果是王三土，那便只能說，這個家伙確實干得出將剃干凈的骨頭丟回到王家的做法。
不，或許除了交還骨頭，還混了一碗有女人有小孩的肉，送到了王母面前，對她說，這只是你兒媳的肉。
不知為何，聽過老鬼的描述后，于臨關總覺得那個地痞無賴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這也能解釋王母什么都不記得，以及玉碗歪向王家。
當然這件事，最好還是不要告訴王大叔了。
抱著這樣的念頭，于臨關回到了王三土的小院子，剛想敲門呼喚王大成，一伸手卻瞬間推了個空。
沒有上鎖的院門被輕易推開，而院內空無一人。
王大成不在這里！
內外沒有破壞的痕跡，是自己離開的！
這根本就是找死！
于臨關猛錘了一下門柱，直將王三土的半邊門柱和圍墻震踏，這才吐出一口氣，轉身看向村間的小道。
嶺窟盲蛇，覓息。
密密麻麻的鬼氣和一縷微弱的人氣如同黑白畫卷一樣呈現在于臨關面前，不過與其說是畫，不如說是氣息纏繞在于臨關的皮膚間，自然生出的一分感應。
往那邊走了！
……
王大成當然知道自己是在找死。
可是懷抱著手中輕巧的兩具白骨，這種情況他又怎么能安靜地待在原地。
越是站在王三土的鐵鍋面前，他越是能看見沸水霧氣升騰，聽見永不止歇的慘叫。
這些聲音甚至和曾經孩童的嬉笑聲纏在一起，帶著尖銳痛楚，一下下砸進他的腦海深處，讓他精神失控，情緒失常，一步步后退遠離，最后漫無目的地游走在村頭街邊，直到被人叫住。
“你和那娃兒也是，臨吃飯了到處瞎跑。”
不知不覺間，他還是走到了家里。
說到吃飯，抱怨的老婦人揪住他，力氣大到扯開了他的手，讓他懷里的布包直朝地上落下去，跌散開來。
散開的不止是衣服布包，還有零零碎碎的發白骨頭。
“你這懷里抱的什么？上哪兒挖來的這些晦氣東西！”
抱著孫子，笑個不停，甚至用供給神像的飴糖去逗弄孩子的娘親形象，和現下鄙夷說著‘晦氣東西’的老鬼婆重疊在一起，混合的白骨散落在地面，頭骨咕嚕滾動著落在了王大成的腳邊。
一切都讓他忍不住發狂，甚至顧不上面前的家伙不是人，只顧著一把推開去撿白骨的鬼婆。
“這是大勇和小勇啊！娘！娘！娘！”
王大成嘶吼到再發不出第二個字，只留王母傻坐在地上，盯著離自己最近的白骨，扣緊了地面的黃土泥塊，抓出半指深的痕跡。
“大勇？和小勇？”
“大勇……”
王大成顧不上理她，只是小心撿起地上的白骨。
“大勇，和小勇，被王三土抓走了。”
正在撿拾白骨的王大成冷不丁聽到這一句，抬頭望去，卻看見老鬼婆一臉呆滯，唯獨枯瘦的臉頰邊流下兩道血淚來。
王大成盯著這個他以為是老鬼婆的鬼怪，一時間睜大了眼，忙爬了過去，想要伸手將她扶起來，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放下了手。
“不止大勇小勇，還有阿娟，阿娟在哪里？我能不能救她？”
是不是救她，也能讓這里恢復原狀。
“阿娟……”
“是誰？”
最終失魂落魄的老鬼婆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是地上的白骨震動著翻滾起來，連成一串，指向迷霧。
“大勇和小勇給我指路……阿娟果然是那個‘仙姑’。”
王大成喃喃著，下意識跟著白骨指向的方向前進，一步步跨進迷霧。
雖然不知方向，但腳下不停翻滾向前，散發著微光的白骨已然為他指明了方向。
沒用多久，他再次來到了那處破落院子，看見了背對著他的白衣仙姑，和木板上污糟一團的人形。
手執銹蝕小刀的蒙面女緩慢轉過身，對上王大成之后，就像是對著任何一個普通的王家村人一樣，用虛飄不著力的聲音開口。
“你要，求水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