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道人講得清楚,場中人自然也聽得清楚,但一時間卻無人應答。
一方面是青陽觀為一國國教,之前行事霸道了些,旁的修者難免對他們有意見,不愿做這種襄助敵人的事情,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在場畢竟也算高人,總有幾分自己的矜持,當然不會像饞久了肉的餓狼似地撲上去。
哪怕窮門窮路,沒有官方力量支持的野路子修行人們,真的很缺靈丹靈藥……
也不行。
相比場中人,于臨關則是思考著另外的問題。
只要他還想從兩界通道前往玄元界,那么探查異變的兩界通道就是他必然要去做的事情,所以他的問題不在于是否答應天逸道人,而是上哪兒尋一個能穩妥發揮戰力,還能掩蓋他身負妖力的方法。
純用身體力量不是不行,但只有這么一條路子,就太容易被人針對了,總要準備一二后招才算穩妥。
想到這里,于臨關抬眼環視了一圈院中的修行人們,看著他們或是漫不經心,或是還在猶豫,選擇第一個開口:“我久未出山,此事非同小可,還容我思索一二。”
說著,他也不與這些修行人多有糾纏,更無視天逸道人胖圓臉上的希冀表情,只是板著一張玉雪的孩童臉,沖院內諸人一點頭,隨后細瘦短手輕輕一拍竹椅,讓自己從竹椅上躍起,落在地面。
“我還要去尋后輩,諸位自便。”
說完后,他自然走到了竹院口,像是不在乎住院內外那層符陣一樣,向外走去。
天逸道人此時顯然是想起了自己設下的五轉九宮陣被人錘爆的經歷,連忙一掐訣,將人放了出去。
于臨關開了這個頭,本就頗多心思的修行高人們自然也選擇了暫時告辭,最終這處竹院散到了只剩三人。
天逸道人,元化大師,以及一個喝醉了的老酒鬼。
于臨關卻沒管身后動靜,只是按他之前所說,在這處山谷中搜尋著石正師徒的身影。
這處山谷不大,掃過幾處人群聚集處,很快于臨關在一棵野樹下看見了石正師徒,和他們站在一處的槍桿子,以及……一位坐在木輪椅上,養著一順黝黑發,著水藍繡邊白裳,笑靨如花的姑娘。
那姑娘,發量挺喜人的。
上輩子發際線很高,常被人取笑是青年早禿的于臨關如是總結。
沒關系,修仙人不好說,但修妖的人一定不會禿,頂多需要提防自己變成妖人的逆位。
許是被那年輕姑娘的笑容感染,繃緊了神經的于臨關突然有一瞬的松懈,甚至像是從未遭遇靈根被挖,瀕臨死亡之痛一樣,有了放松說笑的念頭。
但身軀內積蓄的細微金雷卻在此時噼啪作響,如同突然炸開的霹靂一般,將他從這種莫名的松懈中驚醒過來。
修行者之道各不相同。
那姑娘修行的功法近似于某些妖族天然的魅惑,能讓別人不知覺中放松下來。
但是力量如此不收斂地逸散到這么遠的地方……
于臨關翻著腦海中雷猙‘宅’獸留下的知識,終于找到了能對應上的情況。
那小姑娘,此時的狀況恐怕不太妙。
于臨關不自覺地繃住一張臉,朝著四人圍攏的野樹下前行,剛一靠近過去,方向正好能瞧見他的姑娘頓時轉了下輪椅,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一些,露出一張無害的甜美笑臉來。
“于前輩?”
看上去是在老道士口中聽說了不少他的事情。
于臨關停下腳步,對招呼自己的姑娘點了點頭。
這下都不用于臨關自己出聲,聽見她這么一喊,背對于臨關的石正師徒自然轉了身,而站在姑娘身邊的武封反應更是夸張,竟然兩步擠進了于臨關和姑娘中間,將姑娘攏在自己身后。
“阿靈,他不行,說不定都七老八十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將場間人都說得一愣,唯獨年輕姑娘第一時間捕捉到了武封話里的意思,隨后瞇著眼睛毫不猶豫一巴掌拍到了武封的后腰上。
“你少胡說,我就是想感謝前輩給你的照顧。”
“不然就你這樣的笨蛋兄長,就是再困上三天三夜,也進不了妙法會。”
被自家妹妹喊了‘笨蛋’的武封頓時露出了一臉無辜,“是妹妹你不帶我進來……”
“你總要自己歷練,動動你一根筋的腦子……我在還好,我不在了你怎么辦?”
輪椅姑娘捏著粉拳,氣鼓著臉頰,看著似是恨鐵不成鋼那般,用貓兒似地力道連錘了幾下武封后背。
“方才還說我教你的沒用,我讓你對圖謀不軌的人揚著眉毛笑,沒讓你時時刻刻都那么笑。”
“可……”
武封睜大了眼,看著還想給自己辯解什么,卻又遭了少女一連串的粉拳。
約莫揮了十幾拳,于臨關就看著那妹子呼吸一滯,面色發白,整個身軀都像是無力一般癱下來,連帶著黑溜發,白衣裳一起攤落在木輪椅上,捏緊的粉拳也垂落下來。
她像是道士食氣一般,虛白發紫的唇齒微張,輕吸了一口氣,慢慢含食吞咽下去,面色才逐漸好轉。
而她拳頭一停,武封就覺察到了異樣,瞬間轉了身,忙想去握那少女的手,卻被她輕微擺開。
“沒事。”
兄妹兩有著如出一轍的圓溜眼睛,若是全睜開了,就顯出幾分可愛純真,但此刻少女卻半彎著眼睛,似是在笑,卻又像是無力將眼睛睜開那般,緩和了好一會兒,她才伸手揉了揉臉頰,將雙頰揉出一抹粉意,挺直起腰板,完全睜開了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再次笑了起來。
“不理我那笨蛋兄長,否則氣都不夠氣的。”
少女仿佛完全無事了,卻將一旁的石正師徒嚇得夠嗆,尤其是小道童顧和,攏著師父帶來的藥材就想往少女面前送,卻被少女擺手拒絕,而老道士石正則是站了一會兒,翻出了自己攜帶的零零碎碎的一包雜物,最終翻出一布包銀針,走到少女面前。
“武靈姑娘,不如讓老道為你把把脈?”
“不用費心,我這不是疾病。”
“不是疾病。”
武靈的聲音和于臨關一同響起。
兩人視線一對,武靈就笑了出來。
“于前輩果然高人,如果我那傻子兄長能拜得于前輩這樣的師父……”
“自家的傻子自家養,不要想著甩給旁人。”
如此說來,像武封那樣的人,沒有破陣法門,還是蹲在陣外,想辦法‘蹭車’擠進妙法會,恐怕也是為了來找自家妹妹。
而小姑娘之所以來妙法會,又安排武封獨行,一方面是想歷練哥哥,另一方面恐怕就是想歷練不成,在妙法會上找個靠譜點兒的,將自己的傻哥哥送出去。
只因,她活不久了。
她那一口先天之氣已經潰散到了無法支撐她自由行動的程度,等到完全潰散,自然只會留下空殼一樣的尸體。
而于臨關也救不了她。
救不了自然不去多想。
于臨關走到石正師徒身邊,隨手揪走了老道士背在身上的卦幡和包袱,從包袱中翻出老道常用的筆墨塞進他手里,將白色卦幡放置地面后,調了個正反。
“幫我寫個廣告…豎招。”
“就寫‘解法講道,隨心易物’這幾個字,然后幫我掛起來。”
這卻是為了利用雷猙腦子里各種知識,結合各族妖術,給人講解術法,或翻注妖文、古言,以此交換些自己需要的東西。
比如趁手武器,合適術法,兩界通道的情報等等,與天逸道人所說的話相互印證。
石正老道看了看看上去失了魂的武靈姑娘,又看了看板著臉的于臨關,嘆息一聲,還是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順了他的意,在卦幡的背面寫上了于臨關的要求,給他立在樹下。
‘解法講道’在前,‘知卦不知天’便在后。
于臨關盤腿坐在卦幡后,右手邊是沒有動靜的武靈,被妹妹嚇到了,鵪鶉一樣、一動不敢動的武封;左手邊則是欲圖說些什么,卻說不出來只是搖頭嘆氣的老道士,以及板著一張臉,抱著藥材不主動遞給他,表情臭得和他有得一比的小顧和。
“嘖!”
搞得像是他做了什么壞事一樣。
一個兩個都覺得他無所不能?看見小姑娘快不行了就該救?
于臨關惡狠狠瞪了一眼場中嘆氣聲最吵的老道士,隨后飛快轉了個身,看向輪椅上的少女。
“你不該修道,或許能多活幾年……我本想這么說。”
“但你的狀況不是無解。”
“此處沒有,別處總有,此界沒有,別界總有。”
于臨關看著十六七的小姑娘逐漸亮起來的眼神,又一次生出了對方是只貓兒的錯覺。
“你看老道士寫的卦幡。”
‘知卦不知天’的一面沖向眾人,幾乎抬眼可得。
接下來的話就是在給人家小姑娘灌雞湯了。
雖然沒什么作用,但或許能讓小姑娘心情好些?
扼制先天之氣逸散,方法是有,但時間不夠。
于臨關對武靈的狀況心知肚明,卻還是認真編了兩句。
“卦是卦,天是天。”
“既然不知天命,何必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