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傍晚,偉中公司“CIN”系統的硬件設備運到了“ST電信”的院子里。
物流公司把設備卸在了樓前院子里,加起來有十多個大木箱,他們指揮硬件施工隊把木箱打開、清點,把里面的貨物往機房里搬,忙得不亦樂乎。
天完全變黑之后還剩下兩個大木箱包裝著的機器在院子里。
客戶正在改造機房供電系統,幾層樓連照明用電也沒了。機器很重,樓道里被樓上樓下幾家施工隊弄得有些凌亂,他們擔心摸黑搬上樓出意外,就把兩個大木箱留在了樓前的院子里,計劃第二天一早繼續。
回到辦公室,錢旦處理郵件,曹松帶著小偉、小軍一起分析公司在其它地方交付過的“CIN”項目中總結出來的技術案例,推演著將來可能遇到的不順利,幾個人一不小心又忙到了十點多鐘。
錢旦叫:“回去吧!明天要早點去機房,早點把東西搬上樓。”
曹松他們三個住的宿舍在錢旦隔壁不遠,曹松說:“旦哥,我剛問了,這會兒沒車,車要過二十分鐘才回?!?/p>
蘇丹的業務突然從“零”到“億”,子公司的行政平臺建設沒有跟上,辦公室分了幾個地方,宿舍更是分散在各處。上班下班靠著公司幾輛車穿梭接送,車不多,經常要等。
錢旦說:“有多遠?。课覀冏呋厝ィ€步?!?/p>
旁邊坐著一個當天才落地喀土穆的兄弟部門的兄弟,住在錢旦一幢樓,他興致盎然:“走啊走啊,我跟你們一起走,正好欣賞喀土穆的夜色?!?/p>
那位兄弟一定在想著異國月色下漫步的浪漫。
當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沒有路燈只有塵土的路上,成群的野狗發出的嘶叫聲若近若遠,他對喀土穆的熱情在二十分鐘之內從高峰跌至谷底,忽然在暗夜里長嘆:“唉!我的人生真失?。≡趺幢还菊{動到這個鬼地方來了?”
曹松哈哈笑著說:“哥們兒,痛并快樂著,明天吃完晚飯我帶您喝芒果汁去,我們剛發現的店,這邊的芒果汁一點水也不兌,純鮮榨,太爽了!”
小偉說:“昨天晚上我們去吃的那家‘MeatandRice’真的好吃,我們周末再去吧!”
前一天錢旦請客,甘法斯帶路,他們四個中國人和四個蘇丹人去了家本地餐廳飽餐了一頓,“MeatandRice”是燉爛的一大塊羊肉,配上米飯,幾個人吃得津津有味。
小軍說:“聽他們說這邊的象牙很便宜,黑木和鴕鳥蛋很好,有空可以一起去看看。”
“您可小心一點兒,買象牙帶回去會被海關抓的,抓的時候涉案金額可不是按您在這邊買的金額算,按國內市場的價格算,一不小心就巨額走私,讓您坐幾年牢?!?/p>
“國內有象牙的市場價格嗎?我又不買一根牙,就給女朋友買個鐲子,給爹媽買兩雙筷子,查到了應該也夠不上坐牢?!?/p>
“得了吧,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您可憐可憐大象吧,去買點兒黑木的工藝品倒可以。”
“沒有買賣就沒有砍伐,你買黑木就可以了?”
幾個人大聲說笑著,令寂寞馬路變得熱鬧。
錢旦沒有做聲,心里想:雖然腳下路坑坑洼洼,一步一腳灰土,但是抬頭望天空多純凈啊!況且與白天的酷熱相比,夜色又是多么溫柔!不知道多住幾天之后這位兄弟會否習慣?
他應該是剛剛從大學畢業?錢旦畢業后的第一年一直出差在湖南西部的一些縣、鄉、鎮,為當地農村信用社換裝新的儲蓄電腦系統?;叵肫饋?,他一點不覺得是蹉跎歲月,一年的時間既培養了他的耐心、細致,又讓他養成了簡單、直接、快速解決問題的習慣,更重要是讓他看到了、理解了書本上所見不到的社會。
Anycoinhastwosides,每枚硬幣都有正反面,錢旦想其實每段經歷對于人生都彌足珍貴,只是往往在當時并不能算計出得失錯漏,也無須刻刻追究。
每天回到宿舍前錢旦總會在樓下小雜貨店里買一瓶冰鎮百事可樂,這是店里唯一能吸引他眼球的東西,也是他在喀土穆每天最后的享受。
上樓,推開宿舍房門,住在隔壁臥室的兄弟已經回來,正以他永遠不變的姿態趴在床上,床頭的一面鏡子直播著他電腦屏幕上永遠不變的“三國群英傳”。
臥室外面有個大露臺,睡前錢旦總是會獨自站在那里沉醉于璀璨星河中,不知道究竟是這里的夜空更加美麗?還是因為這些年自己已經很少仰望星空?
但是,這個晚上沒有星星,月亮也不見了,天空變得陰沉起來。
錢旦光著上身,喝一口冰鎮可樂,突然覺得似乎有水滴在額頭,他抬起頭,喀土穆居然下雨了!
雨點漸漸變大,錢旦回到臥室,撥通了曹松的電話:“曹松,下雨了,我們那兩箱放在院子里的貨沒問題吧?”
“旦哥,我也正在琢磨了,這種木頭包裝箱應該是防雨的,不會有事?!?/p>
“有個裝機器的箱子是從側面打開了又臨時封上的,封好了沒?不會有問題吧?”
“我怕晚上起沙塵暴,走之前仔細檢查過,里面有塑料布包著,外面也封好了?!?/p>
掛了電話,雨一直下,錢旦不安心,他又打曹松電話:“不行,雨越來越大了,我不放心,我們叫個司機,過去看看。”
本地司機載著錢旦、曹松、小偉、小軍四個人往“ST電信”去。
喀土穆一年難得有場雨,城里從不需要在乎排水系統是否高效,路面上已經處處積水,路又不平,本地司機倒不在意,一樣把車開得快,積水被濺得老高。
進了“ST電信”的院子,曹松最先叫了起來:“完了完了,漲水了,箱子要被淹了?!?/p>
他們根本沒有傘,冒雨沖了過去,發現院子里的積水快要超過木箱的底座了。
小偉問:“這種包裝能防水浸泡嗎?”
錢旦著急地說:“不能賭!就當不能泡,我們把箱子抬到一樓門廳里去。”
四個人說干就干,一使勁,如蚍蜉撼樹,曹松叫到:“媽呀!這么沉?”
錢旦望望瘦弱的小偉、白凈的小軍,二話不說,先沖到車旁,塞了十美金給司機,再沖到門口的保安室,掏出二十美金給里面的兩個保安。
回到箱子邊上,七個人使勁才勉強抬起箱子,慢慢朝機房大樓挪。
比豆大的雨點迎面撲來,打得人睜不開眼睛。
他們好不容易把兩個箱子抬進一樓門廳,雨立馬停了。
幾個人已成落湯雞。
曹松伏在箱子上,氣喘吁吁:“真神奇!玩我們呢?費了牛勁一抬進來就不下雨了?!?/p>
錢旦說:“搬進來安心,誰知道蘇丹的天氣會是什么情況?這要是我們向總部報告說‘ST電信’項目工期延誤,交付比‘F公司’慢,原因是我們在蘇丹讓設備被下雨給淹掉了,你們說家里有人會信不?”
曹松直樂:“我們就說‘F公司’見我們留了兩個箱子在外面,人工降雨啦!”
小軍出來得匆忙,穿著拖鞋,他扳起自己的一只腳在看。
曹松問:“咋啦,您?”
小軍咧著嘴:“剛才在院子里踩在一塊木板上,被釘子扎了,抬著箱子,我腳都不敢縮,現在覺得好疼?。 ?/p>
“看看,扎成什么樣啦?”
“沒事,還好是隔著拖鞋扎進去的,我從國內帶了碘伏、云南白藥、創可貼?!?/p>
“是我們的施工隊下午拆箱子留下的木板?我們做事情還是不夠細致,收工前應該清理干凈的,萬一扎了客戶的人,該投訴‘偉中’工程現場管理混亂了。”
他們回到坪里,仔細清理了地面。
第二天,錢旦擔心,他拉著小軍去了一家中國人辦的“神州醫院”。
醫院規模比他們想像的大,看一次病的花費也遠超出他們的期望,小軍花了十美元掛號,花了一百美元打了支“破傷風”。
驗完貨,接下來就是硬件安裝了。
在“ST電信”的新機房大樓里,“F公司”的設備機房在二樓,“偉中”的設備機房在三樓,兩家公司爭分奪秒,較著勁。
小軍瘸著條腿,下到二樓去走了一圈,上樓后氣呼呼地說:“剛才去二樓想看看他們裝得怎么樣?被他們給轟出來了,有個土人叫我Getout(滾出去),我看看怎么啦?他們不也天天上來看我們的進度嗎?明天見了記得叫他們Getout!”
曹松一拍大腿:“對,我們也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的進度!趕來趕去的太粗魯了,回去找些報紙,明天把窗戶全糊上,機房沒人時把門給鎖好!”
翌日,錢旦下午才去機房,遠遠看見曹松站在窗前發呆,他見到錢旦后往窗戶上一指:“好險,戛納電影節蘇菲·瑪索裙子滑落,差點走光露點?!?/p>
原來,他們用不知道誰在香港機場買的八卦報紙把窗戶給糊上了,小憩中的曹松正在看糊在窗戶上的八卦新聞。
錢旦在電腦包里翻,找出鋼筆,把照片上蘇菲·瑪索的身體涂黑了,只留下漂亮的臉。
曹松不解:“旦哥,您這干嘛呢?”
“小心駛得萬年船,阿拉伯人的地盤上,蘇菲·瑪索也不能恃靚行兇,她得多穿一點兒?!?/p>
曹松說:“旦哥,您真細心。我們就糊這幾天,裝完硬件就扯掉?!?/p>
又一天,“F公司”也用報紙把窗戶糊上了,用的是幾張英文八卦報紙,報紙上有個涂黑了一半的詹妮弗·安妮斯頓。
“偉中”和“F公司”齊頭并進,硬件安裝都完工了,客戶仍然沒有解決好機房的供電問題,兩家都停工了。
他們每天在辦公室呆到晚上十一、二點。“CIN首席專家”曹松或者是守在電話前向總部的研發專家以及其他做過“CIN”項目的同事請教,或者是坐在角落里繼續潛心研究前人寫下的案例、專題,或者是拉著小軍、小偉一起學習、討論。
錢旦逼著他必須帶上本地員工,每天下午要給四個蘇丹本地員工培訓一個小時。
過了幾天,曹松來找錢旦:“旦哥,您說我們是不是再多申請兩個研發專家來現場支持???”
錢旦有些奇怪,問:“為什么?”
曹松回答:“保險?。∪f一我們搞不掂呢?”
錢旦又問:“那必須搞掂??!怎么好好的就沒信心了?”
“也不是沒信心,不過產品銷售的兄弟建議多抓兩個人過來,怕萬一搞不掂。”
錢旦一進“偉中”就被前輩教導:“如果你壓力大到睡不著,那么你一定要讓每個有干系的人都睡不著”、“要學會放火,放了火之后再帶著大家去救火”。
公司的市場擴展一直很快,技術服務部的壓力一直很大,一個“不會推動問題”的工程師往往比一個“技術水平差”的工程師更不受待見。
但錢旦想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一線工程師的價值到底在哪里?
即使是后臺支撐能力強大,能像玩電子游戲一樣滅掉薩達姆的美軍,其先頭部隊也不是只會呼喚炮火,他們有能力呼喚炮火精確打擊,也有能力自己動手處理當務之急。
相處了不長的一段時間,錢旦已經從心底里信任和喜歡曹松。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這么一個傳統產品的傳統項目,要申請研發專家來?那你來這里是干嘛的?我在這里是干嘛的?通過這個項目把你自己的個人品牌樹立起來吧!”
他們欣賞到了一場經典的沙塵暴。
那天錢旦一直在機房里,沒有留意外面風云變幻。準備回公司前去了趟洗手間,透過走廊窗戶瞟到外面一片紅色,頭昏腦脹的他想這是為了防止太陽光照射進來貼上膜了?蘇丹人居然也怕曬,還貼了層紅色的膜。
下到一樓門廳一看,整個世界籠罩在紅色的沙塵中。
那沙塵倒不是隨著狂風張牙舞爪地來,而是悄無聲息地遮天敝日,包裹著世間萬物。
他們站在門廳里想等到沙塵過去再走,卻看見兩個客戶主管站在外面空坪中間談笑風生。錢旦和曹松對望一眼,堆出笑容走向那兩個客戶,小軍和小偉跟在了后面。
他們一起沐浴在沙塵里,呼吸著來自撒哈拉的味道,和客戶談笑風生。錢旦心里暗自嘀咕今天晚上可別再停水了!
他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同事們正在傳看一組照片。沙塵暴一來,老鐘就抓起相機跑上了辦公室樓頂,抓拍到了這場沙塵暴的全部過程。
就見一堵沙墻從遠方緩緩移來,沙墻不夠高,在它之上能夠清楚地看見藍藍的天空白云飄,還有一只鷹在盤旋,強烈的色彩對比帶來了另類的美麗感覺,沙墻越來越近,直到鏡頭里剩下一片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