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行川怔怔地注視著他,沉默了很久。
林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于,歸離子緩緩來到他身后:“別白費(fèi)功夫了,血妖只有在一種情形之下可以令本源命線離體而不化為血水?!?/p>
歸離子看著厲行川,笑了笑:“就是他自己主動(dòng)取出命線,同樣,主動(dòng)取出的命線,再也無法回到他身上?!?/p>
林尋指尖的血線一停,緩緩抬頭看向厲行川。
厲行川的臉已經(jīng)看不出人形,但眼神卻格外清澈,他忽然道:“陪我聊聊吧。”
話說完,這只失去了本源,胸膛被穿破的妖慢慢地坐了起來,靠在石頭上,仰頭看著洞里的血色霧氣發(fā)呆。
這里并不是一個(gè)好地方,四處是腥臭的血?dú)猓煌革L(fēng)也不見光,很不適合人類生存,但當(dāng)林尋隨著厲行川的目光看過去時(shí),竟發(fā)現(xiàn)那些飄散在洞里四周的霧氣像是有生命似的,隨著他的呼吸緩緩起伏。
“你說,我究竟算人,還是妖?”
厲行川喃喃說道。
熒光透來的血色讓他慘白的臉多了幾分生氣,他的骨骼在扭曲,指甲,頭發(fā)都在脫落,細(xì)密的暗紅色鱗片慢慢覆蓋在他的皮膚上——他在變回血妖。
以人的眼光來看,血妖的狀貌堪稱恐怖。
林尋看了一眼他的樣子,誠(chéng)實(shí)地說:“妖。”
厲行川張開嘴,眼里閃過一絲茫然:“可是為什么……當(dāng)妖的記憶那么模糊,在山村長(zhǎng)大直到現(xiàn)在的回憶卻那么清楚……”
“因?yàn)槟愕谋驹疵€被抽出去后會(huì)喪失所有記憶,重新長(zhǎng)大,這一世當(dāng)然記不得上一世的記……”
“那上一世呢?”
還沒等林尋說完,厲行川就打斷了他的話。
他身上的暗紅色鱗片立了起來,似乎有些激動(dòng),發(fā)白的眸子緊盯著林尋:“如果我的生命只有四十年,其中三十九年都以人的方式在過,最后一年變回妖,被人取出血線,再次輪回,每一次……每一次輪回都是這樣,那我……算是什么?”
厲行川的聲音越來越小,但聽在林尋的耳中,卻像是炸雷一樣,一直在響,久久不消。
多少人的一生,和厲行川是極其相似的?
從一個(gè)圈子到另一個(gè)圈子,極力地想融進(jìn)去,極力地找身份認(rèn)同。
仿佛自己的存在不被社會(huì)與集體需要,就是虛無的。
他靜靜地看著厲行川痛苦的模樣,再仔細(xì)抬頭看著彌漫的血霧,問道:“多問一句,你是在這里誕生的嗎?”
厲行川身子一顫,胸膛的血在緩緩地往腳下的大地流著,朦朧的血光將他的身體襯得格外詭異恐怖,又蕭瑟可悲。
“是……”厲行川抬起頭,泛白的瞳孔中映著血霧的顏色:“頭頂?shù)哪瞧衬?,以前被稱為死亡沙海,生靈的肉體被吞噬,它們的血液穿過沙粒,流到這里……血是污穢,是罪惡,也是生命。”
他猛地咳了起來:“某天的一個(gè)瞬間,也許是一縷霧,也許是一滴血,產(chǎn)生了最混沌的意識(shí),它好奇世上的一切,它模仿各種看到的生靈,它被稱為妖——血妖。”
說到這里,厲行川忽然望向林尋:“你知道嗎?妖與妖之間的差異,比人與樹還大……但這世間的規(guī)矩,就這樣籠統(tǒng)地把我們都叫做了妖?!?/p>
“我真正的同類,應(yīng)該是這些血,你看……我和它們……像嗎?”厲行川妖異的眼神盯著林尋,胸膛的起伏越來越大。
“不像吧……”沒等林尋回答,他自己已經(jīng)喃喃說出了答案。
林尋看著厲行川那雙死寂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以血妖滴血重生的可怕能力,他究竟是無力抵抗人族的侵害,還是不愿抵抗,甘愿世代沉淪?
也許一開始,那一滴血、一縷霧就不該產(chǎn)生意識(shí)。
這幽深寂靜的地底,對(duì)有靈眾生而言實(shí)在太過寂寞了……
“我之前說的,都是真的?!?/p>
厲行川的聲音變得嘶啞,一字一頓地說。
掛在身上的鐵甲隨著他的呼吸上下起伏,彌漫的血霧緩緩籠了過來,在滿眼的紅色之間,厲行川仿佛和它們?nèi)跒榱艘惑w,那么的不顯眼。
“這條血線……有自己的意志,暴戾,冷酷,好斗,嗜殺……它有血的一切特點(diǎn),是污穢,是罪惡,也是生命……”
“以你的意志掌控……不要……被它侵占……”
等厲行川說完,血霧已經(jīng)全都圍了過來,本該腥臭難聞的血?dú)獯丝叹股l(fā)出一縷異香,厲行川癡癡地看著纏在自己身旁的血霧,抬起僅存的手,像是在觸摸它們。
流動(dòng)的霧氣讓他灰白的頭發(fā)緩緩飛舞,厲行川的神情已經(jīng)平靜了許多。
突然,彌漫四周的血霧像是潮水一般慢慢涌動(dòng)起來,厲行川的臉色也越來越紅潤(rùn),一股強(qiáng)大的氣勢(shì)在他身上出現(xiàn)。
“轟——”
厲行川一抬眼,兩道血光貫穿了林尋身后的墻壁。
“從那里離開?!?/p>
林尋扭頭看了一眼,厲行川打出了另一條離開的通道。
“你想送死了?”林尋說話依舊那樣直接。
厲行川瞪了他一眼:“這里是某家地盤,還能容得他們放肆?”
“你先走,某……隨后跟上來?!?/p>
厲行川緩緩站起身,看向那些人去的方向,他身上的傷勢(shì),甚至是手腳,竟都在重新長(zhǎng)出來,畫面詭異到了極點(diǎn)!
不等林尋回答,厲行川已經(jīng)腳下一蹬,無刃刀“嗡——”地一響,飛過來鉆進(jìn)他手中,眨眼就撕碎了血霧,不見了蹤影。
一直沉默不語,沒說一句話的歸離子忽然開口道:
“他要拼命了?!?/p>
林尋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指尖舞動(dòng)的血線。
“你說,他為什么那么蠢?”
歸離子背負(fù)雙手,抬頭看向血霧,低聲說道:“蠢嗎……”
“你是否覺得,他是受不得孤寂,耐不住寂寞,才沉淪人間,甘愿次次輪回的?”
林尋看向歸離子,沒有說話。
“依本座看,他是在感念樓蘭的黎民百姓,留戀那一聲將軍?!?/p>
話落,歸離子又一笑,輕聲道:“不過,此舉更蠢便是了。妖就是妖,去做什么人的將軍?”
林尋深有同感地點(diǎn)頭道:“確實(shí)?!?/p>
而后抬步便走。
歸離子瞧了他一眼,提醒道:“小子,你走反了。”
林尋看了一眼指尖纏繞的血線,低聲道:“沒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