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的傷勢嚴重,新傷舊傷一起養(yǎng)了好多天。他其實并不覺得有那么嚴重,他不是嬌貴的人,以前打仗的時候身上受傷是常有的事,不過是敷點止血的藥草隨意包扎一下,第二天依舊要上戰(zhàn)場。
嫣然卻不放心,每天都要給他檢查傷口。他怕傷口恢復的不好讓她擔心,只能乖乖呆在屋里養(yǎng)傷。等他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嫣然捧來一雙新做的棉鞋過來,讓他穿上試一試。
“這,是你給我做的?”他這些天看到嫣然一有空就做湊在燈下做女紅,他問她在做什么,她卻支支吾吾不肯告訴他。
他早就看出她做的是一雙男人穿的棉鞋,她不說,他以為是給那個叫南石八的男人做的,嘴上不敢再問,心里一度非常低落。
這會兒見她捧著棉鞋送到他面前,他太興奮了,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鞋子,一雙大手卻忍不住把她的手包裹住,激動地說不出話。
他的手很大,掌心溫熱干燥,嫣然想抽卻抽不回,忍不住“噗呲”一笑。他這人倒是好笑,要說他老實,他卻總會找機會握住她的手,要說他有心思,他又只會抓手。
嫣然剜他一眼,道:“你抓著我的手干什么?趕緊試一下鞋子合不合腳!”聲音不自覺帶著一些不滿,眉目婉轉間也帶著一些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柔情。
常安被她這一眼看得心口微微發(fā)熱,目光從她的眼睛落到殷紅的唇上,愈發(fā)不舍得放手。兩人相互看著,一時誰也沒有動。直到門外傳來敲門聲,才把對望的兩人驚醒。
嫣然輕輕掙了一下,回頭朝門外說了一聲“就來”,常安的手順勢松開,有些不知所措,卻沒忘了把一雙棉鞋接過來。
嫣然去開門,門外是南石八,他手上拿著一包新炒的栗子,面色不是很好看。
南石八從城防營回來,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再賣糖炒栗子,想著嫣然愛吃,就買了一包帶回來,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嫣然,哪知她并不在房里,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肯定在常安這里,心情怎么能好得起來。
他毫不客氣地走進屋,見常安也站著,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棉鞋上,心里五味雜陳,即是嫉妒也有心疼。
以前的嫣然連針線都抓不住,每次被她母親拘在房里做女紅都要偷偷翻窗戶逃出來跟他一起去騎馬,去兵大營看士兵操練。沒想到他如今連鞋子也能做得如此精巧,不知道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
他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她從來沒有給自己做過任何東西,卻熬夜給常安做鞋子。這讓他心里非常不平衡,他走到常安面前,看著他說:“上次是我失手傷了你,非常抱歉!”他嘴上雖然說著道歉的話,面上卻看不出一點誠意。
常安掃一眼這個讓他有些自卑的男人,淡淡地說:“無妨!”他那時只顧著九娘,并沒有分出太多精力去應付南石八,這才讓他傷到。
南石八這些年在軍隊從沒有停止過操練,自負又驕傲,繼續(xù)說:“你的身手不錯,上次交手沒有分出勝負,我一直非常遺憾,有機會我們再好好較量一番!”
“隨時奉陪!”常安竟毫不退讓。
嫣然瞧著兩人之間的氣氛,好似云淡風輕,卻讓她感覺暗流涌動隨時可能掀起驚濤巨浪的感覺。
外面忽然響起一陣緊急的銅鑼聲,當過兵的都知道,這是有敵軍進犯的信號。南石八轉身就往外面跑,手中的板栗落了一地也顧不得。常安和嫣然聽著一陣緊過一陣的聲音,心里也忐忑不安,跟著追了出去。
城墻之上,南石八和李先懷等人看著遠方往雍丘方向逼近的人群,忍不住頭皮發(fā)麻。秋冬季節(jié)常有散不開的霧氣,視線不是非常清楚,但是往雍丘方向奔來的人群密密麻麻,粗略估計要有萬人以上。
雍丘軍攏共還剩兩千多人。他們剛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因為有常安在城外接應才僥幸打贏了尹子琪等人,如果再來一次,他們絕沒有贏的可能。
這仗就算打不贏也得硬打,南石八下令全城戒備,士兵沿著城墻架起木柵,弓箭手全部拉緊弓弦,齊齊對著城外越來越近的人群。
常安默默看著遠處,過了一會兒,他回頭對南石八說:“他們不是叛軍!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難民。”他在北境打過仗,他目力極好。“這些人行動緩慢,連最基本的陣列都沒有,瞧著更像是逃出來的難民。”
嫣然點頭贊同他的看法。她和常安在黃河渡口見過從河北等地逃過來的百姓,從他們口中得知叛軍奪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慰勞軍士,放任軍士們在城內肆意奪掠一番,不少百姓枉死在叛軍的屠刀之下,更多的則是望風而逃。
南石八抬手,示意弓箭手收勢,回頭看著李先懷有些為難。這些難民像是說了好似的,都往一個方向跑,情況恐怕沒那么簡單。
城外的難民越靠越近,人群逐漸清晰,他們大都是步履蹣跚,有的相互攙扶,有的幾乎是伏在地上往前爬。即便累得喘不上氣也不敢停下休息,仿佛身后有惡鬼追著一般。
有人遠遠地看到雍丘城門之上高高豎起的唐軍旗幟,大喊一聲,其他人跟紛紛抬頭,好像終于看到了希望一般,齊齊歡呼起來。
他們一路逃了幾百里,所過之城都插著叛軍的旗幟,他們每過一處心就涼一分,以為沒有活路了。如今總算看到希望,他們怎么能不激動,連移動的速度都加快了很多,城墻上的士兵聽不清他們在歡呼什么,嚇得立即又舉起弓箭,開始警戒。
城外的難民大都來自洛陽和陳留等地,他們有普通百姓亦有城內的世家貴族,還有被叛軍打散的士兵……他們大都生于盛世,何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劫難,短短幾天,他們失去了家園,父母兄弟、夫妻孩子或命喪于叛軍刀下,或在逃難中離散……
他們能堅持到雍丘已是他們的極限,可是當他們滿懷希冀地跑到城下,看著緊閉的城門和城墻上士兵舉起的冰冷的弓箭,一股絕望之感陡然升起,他們哀嚎著撲倒在地,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逃下去的勇氣。
叛軍的屠刀沒能讓他們失去求生的意志和希望,同胞的冷漠卻讓他們心中的信仰巋然崩塌。有人忍不住撲倒在地上,再也不愿意起來,有人匍匐在地上哀求打開城門……
嫣然到底是女子,更容易心軟,聽得心里不好受,眼淚跟著落了下來。她側過臉偷偷抹去眼淚,卻被南石八看個正著。
南石八看一眼李先懷,走到閭墻下大聲朝城下的百姓喊道:“你們是從哪里逃來的?”
城下的人聽了這句話仿佛看到了希望,爭先恐后地喊著“洛陽”,有人提起來就忍不住傷心,大聲哭道:“洛陽完了!安胖子帶兵占領了洛陽,他,他造反了!洛陽完了!”
洛陽作為帝國的東都,是地杰人靈的中原腹地,經(jīng)濟發(fā)達,氣候宜人,自從那位女皇在洛陽建宮,更是吸引了許多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往來不絕,其繁華富庶不輸長安。洛陽的百姓自恃沾了幾分龍氣,總覺得高人一等,日子也過得安逸富足。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不止摧毀了他們的家園,把他們心中的驕傲和底氣也擊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