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枯油盡,萬事成空。李振元已走入斜陽殘照的生命盡處。
夜雨蒼茫,郝長久酒后酣然入夢,不期而至的手機鈴聲將他驚醒。老郝趕緊邊接通邊關閉音量,一看是凌云打來的,難道?他尚未及應答,電話那頭已響起凌云的哭聲:“長久,你快來,爸爸……爸爸怕是快要……”,凌云哭得語無倫次。老郝好言勸慰著:“云兒別怕,我馬上就到!”
老郝霎時酒醒大半,看來老爺子真的不行了。他三下兩下穿好衣服,駕車飛奔醫院。手術以后,李振元病情持續反復,凌云聯系國外頂級專家,使用最好的藥物,怎奈仍療效甚微,眼見父親黃泉路近的殘酷事實已無法扭轉。凌云猝然于無望回天,終日以淚洗面,老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憐她從小養尊處優、嬌生慣養,到頭來卻要獨自面對世上唯一親人的生離死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誰能想到世人眼中的玉葉金枝、豪門公主竟也有著如此莫可奈何的凄情呢?
老郝駕著車,腦海里仍信馬由韁地感念著心上人坎坷的塵世路途,一路追風逐電地趕到了醫院。剛推開病房門,凌云就抬眼看見他,哭著迎上來,房間里亂哄哄地站滿了醫護人員和公司高管,他就是再愛之心切,也只能禮節性握住云兒的小手,頗有力道地揉捏兩下。只見凌云哭得雙眼紅腫如桃子似的,滿目的凄然欲絕直摧得老郝肺腑皆寒。她神色悲涼戚然而又無限眷戀地望著老郝,干裂的紅唇幾度啟合卻說不出一句話,老郝此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有緊扣著她的手,陪她一起靜待上蒼把最后的結局打開。
醫護人員正圍著病床手忙腳亂地組織搶救。老郝望著整潔雅靜的病房、齊全完備的設施和技術精湛的醫療團隊,喟嘆不知有多少被病痛拖累到家徒四壁的患者家屬,耿耿于懷、終生抱憾于經濟條件的限制,未能盡最后努力去緩解親人病痛甚至延續親人生命。此刻再看李振元的情形也不過如此,即便家財萬貫,也無非多輸幾瓶藥水、多吃幾粒藥片、多讓人折騰幾遭罷了。“教授,李老恢復知覺了!”一名護理人員的喊聲喚回老郝漫無邊際的心緒。
凌云聞聲迅疾穿過人群來到父親病床前,老郝也跟過來。見父親的嘴角抽動著未曾醒來,凌云輕聲呼喚爸爸,重又淚水潸然。老郝站在凌云身后,輕輕按著她的削肩瘦背,感同身受著她的悲慟,他此刻除了靜靜地陪伴之外也是別無可為。醫生們告訴凌云耐心等待,而后就陸陸續續走了,只留下兩個值班護士隨時觀察。房間安靜下來,老郝調整氣息,慢慢走出拘謹,心疼地將凌云攬過來貼在他胸前,兩手按住她的太陽穴輕輕按摩著,凌云暫且享受著這份安適清凈,心情慢慢得以平復。兩位護士看著眼前感人的一幕,不約而同地露出甜美的笑容,老郝感覺那應是對他們真愛的祝福與艷羨。
老郝就這樣呆了一個多鐘頭,困頓得險些站著都要睡著,突然聽凌云喊:“爸爸!你醒了是嗎?我是云兒,你看看我呀!”老郝先穩住凌云,又叫醒護士去喊醫生,醫生過來一看,望著凌云說:“情況已然這樣,李老難得醒來,你們有什么話就趕緊和他說吧!”凌云聽著就傷心欲絕地痛哭起來。病骨支離的李振元眨眨眼露出一絲羸弱慘白的笑容,算是給老郝打個招呼,老郝倍感揪心地點點頭,喊聲叔叔就不再作聲,他要把最后的時間留給父女倆。李振元慈眉善目地望著凌云,氣息奄奄地做著最后的交代:“云兒別哭,爸爸有話對你說……,我商海一生、得有此成,也算死而無憾了。我走以后,你們要從守成著手。唉!終朝只恨聚無多,待到多時眼閉了。現在公司盤子夠大了,你們在錢財上面要看開些,各路諸侯你們要好生安撫,關鍵時刻要懂得適當退讓、散財求福,至于何琳那丫頭,看在她父親面上,你們還是要用,當然也要管束。”說著又看看老郝:“長久啊,云兒自幼孤苦伶仃,你要好生照拂她……緊要關頭你要護她周全,既然緣分至此,事急從權時無須避嫌!無論公事私事,叔叔就全權拜托了!”老郝無比沉重肅正地點頭應允。
李振元說話條理越來越清晰,聲音越來越洪亮,熠熠雙目散發著深沉悠遠的光芒,這也許就是回光返照吧!老郝站在凌云身后,腦海里油然生起這樣一個殘酷晦氣的不祥之感。果然,李振元望著兩人,喃喃地喊著凌云母親的名字:“玉瑤……玉瑤,我來陪你了……”,說著說著就面帶微笑慢慢閉上了雙眼。凌云大放悲聲,直到哭盡了最后一滴眼淚,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生前枉費心千萬,死后空留手一雙。望著李振元身上覆蓋的白布,聽著凌云斷腸的哭聲,老郝這一刻心如枯槁。功名富貴、情愛歡顏,追什么呢?爭什么呢?到頭來還不都是春夢一場、煙云一片。如老爺子這般轟轟烈烈、風風光光,最后不也是化入蒼茫無盡的六合八荒?如今李振元駕鶴西去,公司內外暗流涌動,凌云對自己的依賴會更加須臾難離,家里家外更加分身乏術,倒不如李振元這樣全然放手、落得清凈,老郝前前后后地盤算著,一時竟消極厭世到羨慕起亡靈來。
走了走了,一了百了。走了的就歇著了,走不了的還得硬著頭皮撐下去。威名赫赫的“李半城”與世長辭,對于振元集團乃至整個臨海城來講,都是一件大事,各級領導、商界同仁、親朋故舊都前來吊唁,李振元風光大葬,也算是極盡身后哀榮。作為公司的領導層和凌云唯一的依靠,老郝于公于私都責無旁貸。在振元集團治喪委員會的名單里,郝長久的名字赫然列在一位常務副總的后面。逝者為大,此時再無情無義的人也不會去找渾身縞素的凌云和身份尷尬的老郝的麻煩,老郝乖覺地哄好主事的那位副總,有事先請示、完事早回報,總算是圓圓滿滿地伺候逝者入土為安了。
喪葬過程中,李振元家族眾人也曾前來滋事,一會兒嫌排場不夠莊重,一會兒挑剔喪儀不合家鄉規矩,一會兒又吵嚷著讓李振元回鄉入祖塋安葬,凌云對此一概毫不留情地予以駁斥,加上公司上下一致對外,那些人也只好悻然嘆氣地走了。奇怪的是,鄭海仁沒有跟著起哄架秧子,而是和四真堂的章元成、賈存亮他們一起前來吊唁,裝模作樣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令人作嘔。看來不光和賈存亮,鄭海仁和章元成也關系匪淺,章元成和振元素有淵源,難道不知道鄭海仁與振元的齟齬嗎?在商言利,不得不防。賈存亮倒還罷了,章元成可是業內的行家里手,若是他與鄭海仁沆瀣一氣就大事不妙了,回頭還真得用心留意,看看這章元成到底“姓蔣還是姓汪”。更令老郝郁悶的是,鄭賈二人見了何琳總是擠眉弄眼地,何琳立眉嬌叱的樣子讓老郝幾欲殺了那兩個畜生。老郝對自己的老醋橫飛深感奇怪:郝長久啊郝長久,你酸個什么勁,難道真如鄭海仁、賈存亮上次打架時所說——自己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最后竟連鍋臺上的也不放過嗎?不,不對,何琳是自己和云兒的妹妹,已被凌云之事折騰得不人不鬼、內外交迫的老郝一遍遍自警自省著。
終于能歇歇了。從墓地回來,老郝安頓好凌云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妻子兒子早已睡下。連日搞得蓬頭垢面的,老郝洗個熱水澡放松下來,才感覺腰酸背痛、渾身疲憊。唉!整兩口解解乏吧,他打開一瓶白酒,就著酒鬼花生自斟自飲地喝了兩盅,而后往床上一倒,迷迷瞪瞪地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日頭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