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霜兒一路追趕黑衣人而去,跑了約一個時辰,眼見黑衣人沖溪柳鎮外的一座大山跑去。燒殺搶掠的匪徒若是在山中的話,必會有一座山寨,寧霜兒獨自堂而皇之追去,只恐落入賊窩,于是便棄了馬,使馬朝另一方向的密林跑去,在馬將入密林之時,擲以石子,馬吃痛,發出一聲長嘶。那名黑衣人果然轉身向這個方向看來,以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馬尾已晃入密林之中。
寧霜兒待他進山后,眼看著進山方向,悄悄以足尖輕點地面,展輕功跟了上去。并未看到想象中的山寨,眼前全是暗夜中山林的黝黑,若不是進來之前,記下了西天月亮的方向,怕是都要迷路了,哪里還找得見人。自己一個人這樣漫山遍野的搜索決計不是辦法,正猶豫著要不要先撤,一陣笑聲傳來,明明聽起來是一個人的笑聲,卻自前后左右傳來,使人辨不得方位。“既進得了山林,就做好成為獵物的準備。”這話音剛落,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自寧霜兒頭上落下。寧霜兒想到自己身邊竟然連把劍都還沒有,剛從宮里出來,手頭那點兒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的月俸為自己置辦了行頭,是倒貼著四殿下要出來的,自然無法指望他什么。而瑞王那里,被皇上重罰的那些板子,還被瑞王以圣上未明了責罰時間為由,替她拖延著呢,她又沒誠心為他辦事兒,更先別指望他的俸祿了,這就造成了寧霜兒現在一窮二白的境地,連把趁手的劍都還買不起。如今頭上那張網,靠著寧霜兒手中的樹枝是破不開的,她只能貼地飛速向一旁閃去。旁邊又是被草皮虛虛覆蓋的深坑,寧霜兒以樹枝點坑底,一躍而上,正被一人抓了個正著,寧霜兒欲反抗,卻愣住了,竟然是師父。“隨我來。”師父說。寧霜兒全無了反抗之力,被師父帶著來至一處山洞,寧霜兒想跟師父說話,卻發現已被人點了啞穴,寧霜兒錯愕,仔細望向師父容貌,卻發現對方眼睛如一汪深潭,望不見底,有巨大漩渦自譚面擴展開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攝魂奪魄,不由眩暈。
早聽說南域阿塔人有一種邪術,可使人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以目攝魂,不想卻栽在了這里,這人必然不是師父,寧霜兒努力用尚且清明的意識告訴自己,掙脫對方的束縛。
“霜兒,你難道不想從我這里知道更多的秘密了嗎?不想知道我為何送你入宮嗎?”這個看起來是師父的人竟然說,他的聲音也是師父的。這樣的聲音仿若充滿了魅惑,寧霜兒不由自主地又向他移動腳步,心想你到底是誰
“練劍之人,竟然身邊連劍都沒有,真是枉為你師。”那人說著,朝寧霜兒飛掌而來。寧霜兒當場愣住,從前調皮,總是將練武當作兒戲,甚至不愿佩劍,漫山遍野地撒歡兒,師父就會一臉怒氣地說“練劍之人無劍,真是枉為你師”,然后一掌飛來,非要對掌,將寧霜兒練得精疲力盡不可。
那人似也沒料到寧霜兒竟然不躲,受了他一掌。這一掌似是被擊進了五臟六腑,一股腥咸的氣息自口邊涌出,人也瞬間清明,眼前之人哪里是他師父,只是他穿著師父常穿的灰色廣袖長袍,梳著與師父一般無二的高高發髻而已。想是因著這兩點,才輕易被他目中的蠱術所惑。
“嘖嘖,司馬易,你這徒兒道行忒淺,就這樣也沒讓那宮城給吃了?”那人對著身后的洞口說。洞口處又出現灰色廣袖長袍,師父的面孔。寧霜兒沒貿然上前,仔細看了一瞬,袖口處銀線閃閃,小魚兒一般的針腳,就如同真的有魚苗爬上了去一般,正是她為師父縫制的袍子。事到如今,寧霜兒頓時覺得有千頭萬緒的話想問師父,她已經不單單是最初那個不明所以,為了跟師父斗氣,二話不說扭頭進宮,一心只為尋出第三條路的姑娘了。
恍惚中,寧霜兒似乎看到師父搖頭,那表情跟她每次練功練不好時的一樣。師父走過來扶起她,向洞內走去。走過狹窄的洞口,內里豁然開朗,火把通明,剛剛的那名黑衣人被人拿住,綁在一根巨石柱上。
師父去了寧霜兒的啞穴,“你可是在找這個人?”師父問。
寧霜兒現在最想問的顯然不是這個問題,她望向剛剛扮作師父,迷惑她的那個人,那個人沒有看她,卻對她師父說:“在我從這里出去,給你們師徒足夠的空間前,你不要讓她明白一下,剛是誰傷了她嗎?”
“不必,你我只是合作之誼,介紹與否無妨。”師父道。
那人聽了以后并不以為意,拂袖而去。
“你說吧,他已經暈過去了。”師父望了眼石柱上的黑衣人說。
“我是否是前首輔之女?”
“十三年前前首輔家中慘遭滅門之禍,我與你師祖趕到之時,你被一人救了出來。”
“不是你們做的?”
“你可知'萬里江月'?”
師父沒有回答問題,卻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寧霜兒的心隱隱一松,憑師父剛剛的話,憑直覺,那樁慘案應與師父、師祖無關,也就無知無覺地搖搖頭。
“你現在是否已有了萬字玉和月字玉。原本便名貴的玉,偏偏被賦予了太多不同尋常的意義。霜兒,你是否愿與師父并肩作戰?”師父的嚴厲與從前教導寧霜兒功夫時一般無二,曾經那份嚴厲中的慈愛就似瀲滟湖面上那粼粼波光一般,一直耀進心中。寧霜兒凝視師父帶著劍鋒的眼睛,寬闊的眉宇,努力尋找些微光亮,卻心如亂麻,最終什么都沒捕捉到,只茫茫然道:“作戰?”
“你還無需過問太多,眼下狗皇帝對武林處處打壓,包括對前首輔始終無法信任,假意仁厚,又借刀殺人,污蔑霜華劍派。為師今生心愿便是要武林重振。”師父扭轉過身去,望著洞外初升的朝陽將暗夜扯開一個口子,背影中透著決然。
“你要如何做,可師父你那時為何二話不說,將什么都不明白的霜兒丟入宮中?師父與宮中的何人有瓜葛?”寧霜兒的視線氤氳一片,師父、天際似乎都被浸泡在了一汪水泊之中。
“你以為被養于長房中的你是如何逃過滅門之禍?有位深有權勢的貴人將你藏起來,帶給了為師,為師只是履行了與那位貴人的約定,從你出師之日起,你的命運便不再只屬于你自己。”
“那貴人是誰?霜兒可報他救命之恩,但霜兒的命運一定是自己的。”寧霜兒將目光逼至清明,也清明無比地說道。
師父卻大笑起來,轉身直視著寧霜兒:“你說命運在自己手中,你還不是一步步走到了這里,這可都如你所愿?霜兒,身在江湖,身不由己,你雖與為師、師祖過了太多閑云野鶴的日子,不至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十年磨一劍,隨師父出鞘江湖,快意恩仇一番又有何不可?至于那貴人,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師父,深深宮門,變幻莫測,您就沒怕霜兒有過何危險?”
“若真如此,也只怪你太過不濟,為師教導不利。但為師相信你。至于你身邊的玉,想必你在宮中也知道了,是德太妃之物,因你與德太妃之子有關,所以玉會在你的身上。此事涉及宮帷密辛,其中真真假假,師父也不可妄言。相信為師,最后定會幫你明晰。只是身懷此玉,你早已陷入了前朝國破,今世糾葛,你與它的意義可以幫助為師,也幫助你自己,待我們功成那一日,你何嘗不會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霜兒便有幸成了您與那位貴人的棋子。”寧霜兒突然露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笑意,這也許是天下最古怪的笑。“而被救出皇陵后,是您給我的唯一一次悠然山野的機會。可您知道,到了那一步,以我的性子,不會去選。現在,無論何種境況,泥足深陷也好,海闊天空也罷,師父您怎會覺得我會放棄自己想走的路。”
眼見師父神色變幻,顯出愈發陌生的厲色,面對黑衣人的方向現出殺機,懷著對她的怒氣,寧霜兒拔出黑衣人的劍,砍斷了縛在他身上的繩索。在他身后的石柱上,細看可見一處極暗淡水晶石鑲嵌于其中,不同別處。“師祖可還好?”
“他已經仙去了。”說到這里,師父閉上眼睛,眉目中終于露出懷念與心痛,寧霜兒心如刀絞。即便前首輔真是她的父親,聽聞家門之禍,心生瘡痍,終像聽一件令人陷入滿是疼痛與哀思的前塵往事。而師祖就像慈愛的爺爺一般,與師父一起帶著她長大,切膚之痛剎那漫溢。
寧霜兒以手撫上那塊暗色水晶石,縱火之人不止一人,只一名黑衣人顯露行藏,一路朝深山飛奔而來,其中定有古怪。原本寧霜兒以為這山中有賊窩。可如今形勢看來,這人分明是見她武藝尚可,無法當場解決,想將她引入陷阱。此處山林中機關暗布,若說這洞中的古怪,便是這突兀而立的石柱。“師父想用這里的天羅地網讓我吃吃失去您庇佑的苦頭,再重新回答您嗎?”寧霜兒說著,按下水晶石,洞中地面轟然塌陷,寧霜兒與黑衣人一同跌落。一柄劍與石塊一起迎頭飛來,時間隨著那柄劍飛速倒流,仿佛回到了在城南街中無憂無慮地閑逛,為師父尋找松糕之時,而后發生的許多恍若夢境,這一跌之下,不知夢境會否就此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