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鴉何處落,野渡少人行。黃葉聲在地,青山影入城。江湖行客夢,風(fēng)雨故鄉(xiāng)情。試問南來信,梅花三兩英。”律托蘭被帶回阿塔族位于南疆境外茫茫草場中的行宮,便被族長關(guān)了起來。近些年阿塔族逐草而生的日子隨著這座行宮的建立發(fā)生了些變化,一些阿塔族人開始試著在行宮周圍建立自己的家園,這座呼勒草原也就因此更現(xiàn)出勃勃生機。大大小小丘壑一般的房屋圍著行宮在茫茫四野的天地間落座,風(fēng)吹草低現(xiàn)牛羊,片片田谷迭幽香。律托蘭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的族人、牲畜、動物、植物在一片晨曦中煥發(fā)生機勃勃,聽到一串頗有江湖意氣的詩文隨著清香的風(fēng)幽幽鉆進(jìn)耳中。律托蘭隨手向窗外擲出牛骨妝奩,一盒子的寶石、獸角首飾稀里嘩啦地落了滿地。窗外的阿塔族護衛(wèi)慌忙幫小主撿起,卻不敢從窗棱間遞進(jìn)去,若是這樣做了,肯定會被她一把抓住摜進(jìn)窗內(nèi)摔個狗啃泥。三尺高的壯漢愣是拿著一堆女兒家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了。
“蘭兒,怎么了,這么大火氣。”一個長相儒雅清秀的少年從窗側(cè)猛然探出頭來,嚇了律托蘭一大跳。護衛(wèi)趕緊將妝奩盒子和一堆零碎物件燙手山芋一般塞給了這名少年。這名少年一手支窗,像猴子一般靈活地翻進(jìn)了律托蘭的屋內(nèi),隨手將那一堆東西嘩啦啦地往律托蘭屋子中央的圓桌上一擲,一個羚角釵叮當(dāng)一聲掉在泛著暖黃的絨毯上。而后一掀懷中衣襟,從里面掏出了紅紅綠綠的小果子,還有一捧各色野花來。他將野花向律托蘭的鼻尖一遞,律托蘭立馬開心地嗅了嗅,露出了從昨日到今晨久違的笑容,又伸出雙手接過了那些果子。律托蘭滿意地望了望這名少年,又嘖嘖感嘆地?fù)u搖頭,“好好一個少年,怎的就這般牛頭不對馬嘴?”
“妹妹,又開始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不是被關(guān)出癔癥了吧。”少年說著,一只手按住一側(cè)鼻子一滑而過,吸了一下,咧開半張嘴一笑。
“我的意思是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這人生的晰白凈利,容貌文秀,行為舉止卻泛著野味,就像一只狗崽崽生活在狼窩中,沾染了狼的習(xí)性。”
少年一聽這話,揉揉手上因騎馬一路奔騰留下的馬韁勒痕,放心地笑了,“我還以為蘭兒說我生得丑,腦袋像牛頭,嘴巴像馬嘴呢。知道你昨兒回來后肯定會心情不好。我連夜騎馬去了山谷,為你摘來這些,快嘗顆果子吧,一定很甜。”
“甜,就沖你這份心意就一定很甜。”律托蘭刮了下少年的鼻子說。
少年又笑了,像山泉一般清澈,完全看不出他其實身上肌肉虬結(jié),一身的力道可以擊退一只虎。這名少年名叫竹城不過十三歲,六年前他孤身一人自大成朝來到這里,記得剛發(fā)現(xiàn)他時,他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一般,瑟瑟發(fā)抖,用充滿警覺的目光望著跟隨哥哥一起去打獵的律托蘭,就仿佛下一秒他真的會變成一只獵物一般。律托蘭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真的像獵物一樣受傷了,是中的陷阱,一只腳被夾住了。她好心地幫他去掉夾子,他竟然連句謝謝都沒有,刷地一下就沖到了樹上,把律托蘭給樂的。下一瞬,幾顆野果子從樹上砸下來,砸到律托蘭,律托蘭也不氣,撿起果子擦了擦,就吃起來,還對他豎起大拇指。就這樣,他的戒備心漸漸消了,又給律托蘭扔下好多野果子,律托蘭將身上的餅子分給他,拜托他帶自己去找谷中最清澈的泉水。他們就這樣吃吃喝喝,追追趕趕地玩鬧起來,直到律托蘭的哥哥律特拉拖著她,要回家了。他靜靜地一路跟隨,律托蘭的哥哥幾次要用箭射向他,趕他走,都被律托蘭阻止了。律托蘭給他起名“竹城”,希望他能像自己向往的大成朝人那般瀟灑俊逸,茂林修竹。可惜,也許是他獨自山野求生久了,他并沒有成為律托蘭向往的那樣的人,有了興致時,詩書也是讀一讀的,但對武學(xué)極感興趣。他從前是有些根基的,但不會什么招式,為了跟阿塔族人習(xí)武,為人鞍前馬后,幾乎所有阿塔族人都能使喚他。但他也從不允許別人欺辱他,否則他會拿出學(xué)到的一招半式拼死抵抗。最初都知他是族長最寵愛的,也最拿她沒辦法的女兒律托蘭的人,偶有居心不良的阿塔族人也不敢真拿他怎樣。到了后來,很多人佩服他那性子和毅力,也就漸漸和他成了朋友。
“你為什么那么小,一個人跑到了我們這里的山野中?”律托蘭曾問他。
“因為我被賣作了別人家的奴仆,被主家欺負(fù),心想與其這樣,還不如逃出來一個人生活。”竹成回答她這句話時,正蹲在地上吃面。從那時起,律托蘭就不斷為他的樣貌惋惜,又不斷邊吩咐侍女給竹城添肉加菜,不斷安慰自己,好歹他沒長成阿塔族漢子那般粗糙模樣,起碼他性子純良,很有進(jìn)取之心。起碼他將我認(rèn)作了恩人,將心給了我,這一點是最令人快意的了。
現(xiàn)在就是不辜負(fù)他的那顆心,給他知恩圖報的機會的時候了,律托蘭想。
“竹城,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努力,你的功夫應(yīng)該很棒了吧。”律托蘭別有目的地問道。這些年來只是看到他能打敗越來越多的同齡人,到底練到了什么程度,律托蘭還真沒上心過,帶他回來又不是指望他保護自己,或成為武神。
竹城又搓了搓手,這次是因為為難,“那個,蘭兒,今兒你怎么問這個問題啊。”
“怎么,問問都不行?”律托蘭撅起嘴巴,裝作生氣的樣子。
“不,不是。只是功夫不咋地,怕你笑話。你也知道,我這一天事情有多多。要幫塔塔喂馬,幫邇來照顧老母,幫你哥哥抄寫功課……”
律托蘭一聽到這兒,一個鞋底飛了過去,竹城立馬意識到說錯話了,連忙糾正:“不是,就是你哥不是也要習(xí)武嘛。”
“行了,不用解釋了,所以你這個牛頭不對馬嘴,文不成,武不就,看起來怪兮兮的。”律托蘭懶怠聽了,雙手支著下頜,垂頭喪氣地坐在了桌旁。
“還有,幫你摘果子,采花啊。”竹城低下頭,又小聲嘀咕一句,抬起眼睛,看了看律托蘭,也不大愉快地走了。竹城剛走到門口推開門,就感覺兩側(cè)生風(fēng),有兩柄小匕首貼著竹城的手腕向上,然后拐彎,以極刁鉆的角度射向門口兩名侍衛(wèi)。那兩名侍衛(wèi)躲閃過后,探過身來,竹城抬起雙手表示無辜,而在侍衛(wèi)眼中,那抬起的雙手正是剛剛偷襲的證明。這小子此時一定是在發(fā)揮知恩圖報的悟性,打算幫小主逃脫。兩名侍衛(wèi)對視一眼,齊齊向竹城襲擊而來。竹城一躲三閃,“再這么著,律托蘭就要跑了啊。”
兩名侍衛(wèi)沒住手,心想可跑了唄,關(guān)得了初一關(guān)不了十五。這小主也知道這回族長是真怒了,生怕她跑出什么閃失,下定決心管她。她一不哭,二不鬧,就是指定只能他們二人守著她,說只有這樣才能安心,喜歡他們。要換班就拿匕首比劃自己,比劃不成就頭上撞個包。這種動真格的作精勁兒,只要族長還拿她當(dāng)掌上明珠,就沒人贏得了她。于是這兩名侍衛(wèi)就全天候守著她。到了晚上,律托蘭就表現(xiàn)出如何喜歡這兩名侍衛(wèi),整夜給他們唱歌。她倒是白天可以有大把時間補眠,可憐了這兩名侍衛(wèi),晚上沒法輪流打個盹,白天還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松懈,三尺大漢要給累縮成兩尺了。竹城情急之下就要使出這兩年練得最得意的鷹爪功,這種功法陰、柔、寸、脆,可勁透人身,敗敵于無形。竹城剛使出勁力,一雙手筋骨迸起,那兩名侍衛(wèi)就齊齊跪下了,再壯的漢子,五行缺覺,也會走背字,打不過就求饒求關(guān)注吧。果然,竹城只顧著納罕他們了,回過神來,律托蘭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
律托蘭駕著馬狂奔起來,自由自在的感覺真是太好了。空氣是清新的,風(fēng)兒是香甜的,心頭的喜涌上眉梢。
“阿蘭姑娘去哪里?”有一人騎棗栗馬,著灰藍(lán)勁裝,披黑色大氅,頭戴風(fēng)帽,遮住了大半張臉,攔在了律托蘭的身前。
“你是何人?”
這人摘下風(fēng)帽,竟然是米鎮(zhèn)之役中拼命護寧霜兒的那位公子。雖然目前屬于敵人陣營,但律托蘭最欣賞這種救美英雄了,也就做足氣勢問了一句:“何事?”
“姑娘此去大成朝可有所依?”
律托蘭不語,確實無可依,只能走一步是一步,游得一時是一時。
“阿蘭姑娘可愿去尋霜兒姑娘?知音難遇,知己難求。”徐公子誠懇道。
“這……我和她還算不上知音、知己吧。”
“好,告辭!”徐公子說罷,拱手告別。
“哎,等等。”律托蘭實在想不出,阿塔族既已兵敗,退回自己地盤,寧霜兒、大成朝兵將還能利用自己什么。阿塔族兵將雖強悍,但弱在數(shù)量,大成朝之所以與阿塔族相安無事,因阿塔族背后廣闊土地中分布著五方他族。五方聯(lián)合,勢力便不再弱。若大成朝攻陷阿塔族,五方他族之間雖有爭端,但很快會聯(lián)合起來,對付大成朝,唇亡齒寒的道理都懂。屆時將是孰勝孰敗,虧空國力的連綿戰(zhàn)火。而那五族也不想輕易與大成朝有何摩擦,樂得阿塔族居其中。所以大成朝既已驅(qū)退阿塔族,應(yīng)一時不會再有動作。但寧霜兒,都說物以類聚,不知為什么,律托蘭就是能從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潛藏的,與她相似的向往自由的感覺。想起那短暫的交往,也不失樂趣,且直覺寧霜兒并非惡類。“寧霜兒她在哪兒?”
就在這時,律托蘭和徐公子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從遠(yuǎn)處傳來,快速擴散的水波一般,迅速回蕩在這片草原。是竹城的聲音,律托蘭知道他何時會發(fā)出這種慘叫,在與猛獸相處時。從前在山野中的經(jīng)歷讓他極害怕猛獸,見到了會不自禁慘叫,往往這聲慘叫已將猛獸震懾,而后他會不顧一切地去與猛獸周旋,擊退它。這又是他身上的一處別樣之處,明明很怕,又能不顧一切地迎戰(zhàn)。
行宮處何來野獸,除非……律托蘭想壞了,他們心血來潮用鐵籠豢養(yǎng)著兩頭看起來很兇惡的狼,族長父親不會怪罪竹城放走了我,拿那狼對付他吧,這樣的話可真是兇吉難測。律托蘭趕緊往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