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桃花債
北宋，宣和年間，汴京，文德殿。
緊閉的宮門悄無聲息推開，一個嬌俏的身影從后悄悄靠近一席宮裝的宮女，“紫英！”
程紫英嚇了一跳，下意識捂緊自己的口，手中的茶具差點摔落。程紫英朝后看了一眼，柔福朝她吐了吐舌頭，兩人悄悄從小偏殿退了出去。
“柔福帝姬，你是來找官家的？”身為御前侍女，她也不是第一次碰見帝姬這么做了。
柔福搖了搖頭，確定左右無人，靠近，小聲猶豫道：“我是來找你的。我聽說慕容將軍今天回來，你……是不是要出宮啦？”她眼里有很多不舍。
程紫英今芳齡十七，按例已經到了出宮的年紀，這次如果不出，就還要等兩年，屆時年紀一大，即便她是戶部尚書的千金也會招來非議。
“不會，我留在宮里陪你，看著帝姬你嫁掉才安心?！背套嫌⑿θ轀\淺，青絲拂動，清麗絕色，出口的話卻透著揶揄。
“討厭！”
“噓，”程紫英低聲道：“帝姬，今日不便多說，官家面有不愉，若被發現，你我難逃責罰?！?/p>
“可……”你和慕容將軍怎么辦！
柔福沒來得及出口，程紫英已經又從側門進了文德殿的小偏殿。
呼。
程紫英靠在門上松了口氣，面上一抹嘲諷，卻更多是自嘲苦澀。時至今日，為何僅是聽聞他的名字就這般心緒不寧，莫非是被人笑話得還不夠？
“宣慕容將軍進殿！”
尖銳的嗓音像尖利的匕首從心尖劃開，程紫英頓時渾身僵住，手攥緊。幸好頭低著，不至于讓人發現任何異樣。
“卑職慕容卿參見陛下！”
低沉磁性的聲音鏗鏘、有力，有著金屬的冷硬質感，一如他威赫戰場的“殺神”鐵血聲名。
“快快起來！”宋徽宗趙佶幾乎要親自前去扶起，“嵇仲（張叔夜）跟朕說，這次剿滅宋江逆賊你有大功，好啊，以后你就留在朕身邊做殿前司都虞候！朕要把朕的安危都交給你?！?/p>
殿前都虞候是皇上的近衛親兵，非武藝高強、皇上親信者不可為。
慕容卿道：“謝陛下！”成為都虞候入宮，不過是他的第一步而已，只是這一步，他用了三年。
程紫英有一瞬間的恍惚，眼睛卻亮得嚇人，笑容慘白，從此，她與慕容卿再也不是不復見，而是朝晚可見。
如此可笑！
如今她已從高高在上的戶部尚書千金淪落為一介宮女，而他卻從瀟灑不拘的翩翩貴公子一躍成為鐵血將軍帝王親信，再見面，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接下來宋徽宗和慕容卿說了什么程紫英幾乎沒聽見，直到“遼國天祚帝耶律延禧”這個名字竄入耳朵，她才猛地驚醒。
耶律延禧多次提及想迎娶柔福帝姬，與大宋親上加親，結秦晉之好，莫非如今還不死心？！
只聽慕容卿道：“陛下，卑職以為，我國與遼國自‘澶淵之盟’以來已近百年無大戰事，兩國均有受益，遼國使臣所言非不可行。”
宋徽宗沉吟，片刻后點頭道：“青遠所言有理，朕即刻命人擬旨?！?/p>
程紫英聽到要擬旨，心中更是著急，前兩次柔福帝姬假意稱病，加上耶律延禧并未過多強硬才得以躲過，這圣旨一下，就無可反悔之地了！
眼見慕容卿出去，程紫英顧不上其它，推開偏殿的門小跑追上。
慕容卿走出文德殿就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在宮內無禮喧嘩？想來應該是哪位帝姬或宮妃吧。不過記憶深處，也有這樣一個大膽妄為的女子。
幸好她不可能出現在這暗無天日的深宮里。
慕容卿眸中染上淡淡無奈笑意，一時冰雪全消，俊逸風華。
“慕容卿！你站??！”
聲音響起的瞬間慕容笑容凝滯，怔愣間轉頭，女子氣喘吁吁，兩頰泛紅，一雙美眸憤怒地看著他。
眸中的驚愕一閃而逝。
相比三年前，她的五官已長開，比記憶中更加清透絕麗，靈氣十足，水波盈盈的雙眸依舊藏著倔強，讓人忍不住想去撩撥，然后看她氣得跳腳的火爆樣子。只是身上卻不再是一襲火紅紗裙，而是鵝黃——女宮裝！
慕容卿面色頓沉，目光凌厲，“你是宮女？”
他話中大有不敬，絲毫沒有剛才殿中的謹慎恭敬，可此刻誰也無心關注。
程紫英怔了一下，他依舊英俊如畫，器宇軒昂，只是眉目間再也不是她熟悉的溫柔戲謔。
“就只許你慕容卿成為都虞候，不許我成為宮女嗎？”程紫英冷笑嘲諷道：“慕容將軍該不會是在關心我吧？那倒不必，我很好，宮里很適合我?！?/p>
以程紫英的容貌，入宮當宮女幾乎與入宮為妃無異。
這些年慕容卿早已練就了寵辱不驚，喜怒不言于色的本事，可此時，他眼底有著清晰可見的怒意。
“當年聲稱‘誓不為妃’的京城第一美人兒，也不過如此?！?/p>
程紫英怒，誰說入宮就一定要為妃！只是她何必與這個人多解釋。
“這里是宮中，還請慕容將軍慎言?！背套嫌⒗湫?，越發顯得面白唇紅，“我只問你，剛才你是否勸官家同意將柔福帝姬嫁予遼國國主？天祚帝已是遲暮之年，柔福帝姬方才不過十四，你如何忍心！”
十四，亦是我當年因你淪為全京城笑話的年紀，莫非你一貫是如此狠心！
慕容卿眉目微動，看著她滿臉怒容，一掃之前的冷漠，五官都生動了起來，他嘴角微彎，明知她誤會，卻還是故意道：“既然你都聽到了，為何還要問我？”
他眼底藏著的戲謔仿若當年站在菩提寺桃花樹下調笑的翩翩公子哥。
程紫英別開眼，“慕容卿，這是你欠我的！”
他笑容凝滯。
片刻后，轉身。
冷酷如鐵的聲音隨著漸漸遠去的身影傳來，“宮女不得干涉朝政，違者，斬。你既是宮女，應當清楚此令?！?/p>
程紫英抬頭，早已是眼眸通紅，卻未見一滴淚，如今他背影挺拔，意氣風華，卻更像一個無情的審判者，將她步步推入深淵。
“紫英，李公公喚你?！?/p>
此時李公公喚，定然是為了明晚殿前獻藝的事。
程紫英連忙收起情緒。
是夜。
紫宸殿燈火通明，絲竹管樂聲聲不息。不知道的以為這是在開宴，實則還不過只是在排練而已。一群群舞姬歌姬盛裝打扮，款款而出，端的是婀娜多姿，美艷動人，然而還只不過是一部分。當今圣上喜歡奇林怪石，特意命人網羅天下瑰麗建成皇家園林，如今正是落成之時，又恰逢十五中秋月將至，自然要好好慶賀。
程紫英未入宮前，舞技曾是京中一絕，宴上獻藝必不能少。
“紫英，你明天一定會艷壓群芳！”柔福帝姬握著小拳頭，笑容燦爛道。
程紫英好笑，“帝姬這是在夸自己吧？”明晚的獻藝眼前的柔福帝姬也要參與。
“我要給父皇一個驚喜！”
“不怕明日宴上遼國使臣把你要了去？”難得有閑心，紫英出聲打趣。
柔?？蓯鄣男∧樕闲θ莸靡?，“不怕，現在是他們有求于父皇，不敢把我怎么樣！況且父皇已經答應我，不會把我遠嫁他國！”
現在兩人已經知道，文德殿里說的并非是要把柔福帝姬出嫁的事，而是本已歸屬遼國的金國日益強大，屢屢挑釁，偏偏金國鐵騎十分厲害，遼國無力抵抗，眼見都城不保，特來向大宋求救。
正值此次中秋開園慶典，兩國皆有派使臣前來慶賀，宋徽宗考慮之后，同意助遼國同金國講和。
柔福知道自己不用離開宋境遠嫁他國，對朝政就不感興趣了，只關心眼前，她小心看著程紫英的臉色，“紫英，十五之后……你就能出宮了，真的不走嗎？”
如果能走，誰不想離開這深宮。程紫英嘆氣道：“除了這里，我又能去哪里。”
柔福理所當然道：“你和慕容將軍自小定親，當然是與他成親??！對了，你和慕容將軍見過面沒有？”
程紫英站起身，背對柔福，“練舞吧。”
柔福：“……”
又故意忽略人家說的話！
此時程紫英跳的舞正是為明晚中秋開園會所準備的，取名《飛天》?？粗w轉的火紅綢帶，婀娜如水的身姿，柔福相信，明晚，見了這樣的紫英，慕容將軍肯定會動心的！
排練不多時，柔福就被宮里的嬤嬤叫了回去，“紫英，你放心，明晚慕容將軍也會列席，到時候我一定會幫你的！”臨走前，她俏皮道。
程紫英笑著，無奈搖了搖頭，她都不知道怎么幫自己，別人又如何能幫她？如此，也不在意柔福話中的意思，跟著離開紫宸宮。
從紫宸殿回后苑尚有一段距離，入宮三年，若要說益處，便是有了資歷許多地方都可以去。路過桃花苑，程紫英忍不住駐足，抬頭，繁星點點，月已近圓，胸中卻只有無盡孤寒。
“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
“明月明年何處看。你喜歡蘇學士（蘇軾）的詩？”突然桃花苑里一道聲響起，幽暗中走出一道修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