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這個時候,大林不知道在哪里,上一次我給他發信息的時候,他說,“你發的真巧,我一回國,你就發來了信息”。我哈哈大笑,“回國”這兩個字從大林嘴里說出來,莫名的讓人忍俊不禁,不只是我,當我告訴我爸媽說,“我上次聯系大林時他說他剛回國”,他們都笑了,我也又跟著笑了。這個我們一點點看著長大的孩子,在走廊上圍個浴罩就洗澡、把香菜的味道錯認為自己吃了臭蟲而哭到崩潰的畫面仿佛還歷歷在目,他卻突然有了自己的世界了,我們心里又酸又感動。
“這么快就回來了?不是到明年嗎?”
“只是回到中國海域,還不上岸。”
“哦~”
“你知道嗎,印度的牛肉只要14塊錢一斤,比我們家的豬肉都便宜一半。但我們沒敢買多,怕質量不好。”
“你每天有工作做嗎?有沒有人帶著你?”
“有啊,不會讓你閑著。”
“我第一回一聽到去西伯利亞,而且一去就一年多才上岸,我簡直頭發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沒事,這還是近的。”
……
我簡直頭發暈,這是真的。
雖然當初已經知道學成就要上船,但聽到第一次出海就是跟著二十幾個不認識的男人去西伯利亞裝貨,而且要在海上漂流一年多,還是讓我覺得太突然。什么沒結果的結果我都想過了,打心眼里的,我是三分佩服,七分心疼。
上次回老家,發現他家大門關著,我問我媽,“大林奶奶呢?”
“他大姑接走了。”
“他爸還沒回來嗎?”
“沒回來,不知道是上班,還是住院了,沒人知道。”
“怎么要住院,他又不是瘋了,不是一直癡癡傻傻的嗎?”
“哪知道呢?估計那個女人跑了,變嚴重了,前兩年聽講住過一次院了。”
我媽嘴里的那個“女人”是大林媽,七八年前走的,準確的來說不是走,只是單純地拋棄了他們一家。
她搭上了我們村的另一個男人,進了他家的門,和他合伙趕走了他原本的妻子,而這道門離大林家只有兩百米。大林一家失去的不只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兒媳,更是一家三代人所有的臉面。
大林的爺爺原本是個頂有面的人,做過教師,后來又把村支書做到了退休。老爺子有主見,一輩子大場面也沒少經歷,他以大林媽走的時候帶走了家里所有的錢為由把她告上法庭,但沒想到,大林媽在法庭上一口咬定老爺子一直對她行為不軌。這下可不得了了,一時間指指點點沖著誰的都有,老爺子也從此一病不起。那年大林剛要上高中,一大家子突然只剩他一副硬骨頭。
從來在學校成績數一數二的大林,中考考得并不好,將將就就上了一個學校,給他爸找了個包吃住的工廠,爺爺奶奶就和大林一起搬進了學校旁邊的地下室。我每次看到新聞說,某個孩子一邊上學一邊照顧生病的親人時,心里都那么一緊,想到大林雖然不用照顧爺爺,但與其他的同學相比,他的頭頂始終有那么一塊烏云。
高三上學期,大林奶奶和他爺爺搬回來了,因為房東怕老爺子死在他家不吉利。沒人顧得上大林,大林也顧不上家里。后來聽我奶奶說,老爺子死前口口聲聲叫“大林”,但等大林撲進門時,已經遲了。
“孩子沒白疼,懂事得很,進門就叫爺爺”“哭的不像樣,也是,在世的時候就寶貝這么個孫子,以后孩子可憐”……
大林心里最踏實的一塊,沒了。
隨之而來的,就是落榜。那一年的開頭,我就時時懸著心,怕他考不上。他能選的路太少了,斷了大學這個搭梯,他就只剩一個獨木橋。十八歲的孩子,能做什么?一輩子要怎么過活?我太害怕他過得不好,害怕他以后的日子都灰蒙蒙。
但好在有了那么一條路,而他也敢走。學校老師給他介紹了這么一個專業,上完三年就跟船出海,他奶奶是不愿的,擔心一輩子漂在海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但大林還是選擇了,因為畢業不用愁工作,出海也能掙不少的錢。自從選擇了,我們這幫差不多大的孩子就開始打趣他,“是不是沒信號,那你只能多看書了”“什么都沒有,撲克牌就是你們唯一的游戲”“不知道會不會有海盜,天吶,不敢想,不敢想,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奶奶也有話說,“待在海上都能娶到媳婦啊,魚倒是有不少,女的就不好講了……”
聽他奶奶這樣說,我就笑著看他,他不講話,把手上的一根黑色扎頭繩拉來拉去。我知道,他在學校談了一個女朋友。突然的一天,他發了一條朋友圈,圖片是兩個挨在一起的影子,配文是,“走,我帶你回家”。我看到的時候又驚又喜,“家”這個字又讓我有些感慨。
“這小皮筋這樣拉拉壞了怎么辦?”
“上次真的差點弄丟了。”
“丟了再買一個就是了,這種黑色的,又沒有什么標志,五毛錢能買兩個。”
“那不一樣,我還是很尊重她的。”
簡簡單單吐出的“尊重”這兩個字,讓我大為感動,我知道,要嫁給他的女孩子是有福氣的。
自從上了船,我跟他總共聯系過三次。每次他都能講到新鮮事,每次,我都會特意把大大的驚訝和欣喜反饋給他。我喜歡他的分享,那讓我覺得,他有了自己的世界,一個人的內心有了一座花園,他便總是不會寂寞的。
漂流的少年,在上船的那一刻,他的心可能才是真正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