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中,一群小孩正在街角玩耍,忽聽其中有人叫道:“快看,那叫花子在那里偷偷看我們。”小孩們轉眼看去,見一灰頭土臉的小孩縮在墻后,正向這邊張望。有一小孩嘲笑道:“哼,別理他,他是個窮鬼,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他爸爸整日耍酒瘋,他們一家這輩子是沒出息了,千萬別理這種晦氣的人,否則倒霉鬼一輩子。”說著呸了幾聲。
男孩氣的渾身發抖,跑過來,指著他們大罵:“去你媽的窮鬼,你們才是窮鬼,你們祖宗十八代都是窮鬼,你爺爺老子我叫陳玄都,我今天就讓你們記住我的名字。”
小孩中,一穿錦服的小胖子笑道:“你是窮鬼,你爸爸是酒鬼,你們一家都是鬼一樣的人。”
陳玄都蹦過來,揮起拳頭,“砰”地一聲,將他打的鼻子竄血,大罵道:“你爸爸才是酒鬼。”旁邊一群小孩見自己人多勢眾,將陳玄都按在地上,一頓拳打腳踢,小胖子站起身,更是猛下狠手。小孩們打了好一陣,見陳玄都一點動靜也沒有,登時嚇得慌了,眨眼間,都沒了影。
過了一好陣,陳玄都才勉強著爬了起來,見自己縫滿補丁的衣服也都破了。陳玄都氣不過,索性把衣服都撕碎了,直到再難以縫補,這才一瘸一拐地回家。
母親見他如此如此狼狽,知道他又和別人打架,放下手里的活計,氣急敗壞地罵道:“敗家子,真是不長記性,這衣服是要穿著過冬的,如今衣服壞了,哪里有閑錢再給你買?你給我跪下,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舉起巴掌本想再打他一頓,但見他鼻青臉腫,一身的傷痕,又不禁心疼起來,轉而氣道:“是哪家的兔崽子欺負你?我找他家去。”
陳玄都將事告訴母親。母親卻嘆了口氣,道:“我不是告訴你了么,平日里不要去招惹大戶人家的孩子,也不要和他們玩,你離他們遠遠的,他們也就不欺負你了,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說著將他破碎的衣服脫了下來,將他父親的寬大的長衫遞給他。陳玄都見母親把衣服收起來,知道她又動了縫補的念頭,心中后悔沒把那破衣服撕的更爛一些。陳玄都接過長衫,一把仍在地上,叫道:“我不要,沒有新衣服,就把我凍死好啦。”說著跑進屋子。
他路過院子,見父親手里拿著酒,仍望著面前的長刀癡癡發呆,心中一陣氣惱,但也不敢說甚么,只是狠狠瞪了父親幾眼便怒沖沖回屋了。
陳玄都就是在這樣的家境里長大,他常聽父親說,陳家在江湖上也曾聲名顯赫,先祖曾憑借一把長刀打遍天下無敵手,叱咤武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每當他問起先祖的名字時,父親卻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只說這把刀是陳家祖上傳下來的,它有個詩意的名字叫做:斷水流。
陳玄都單手支頤,聽父親說的言真意切,自己聽了,也會心潮澎湃,可事后想想,陳家落魄如斯,又怎么會有這樣了不起的人物,這傳說極有可能是假的,但假的說的多了,漸漸也就成真的了,在他心中,便真有這么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他自己也便不再那么自卑,心中隱隱以自己是“名門之后”而自豪。
父親雖然也是使刀的,卻從不用斷水流,他說自己武功不濟,怕污了先人的威名。父親一生很不得志,雖然苦練刀法,但始終難有什么進展,在江湖上更是籍籍無名,在家族也抬不起頭。父親抑郁滿懷,與母親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整日酗酒,欠了一屁股債,生活每況愈下,漸漸在城里出了名,別人都看不起他,這也許就是陳玄都與父親隔膜甚深的原因,雖然父親很愛他。
因為常年的酗酒,父親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漸漸刀也不練了,每天只是癡癡望著那斷水流長吁短嘆,再也沒聽他提過先人的輝煌事跡,也許,父親也明白,他是沒辦法重振先人榮光的,先人的事跡也許真的只是一個傳說。從父親呆滯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動搖了。可陳玄都卻始終堅信陳家曾經是出過一位風云人物的,可那又怎么樣呢?都是這把刀,如果沒有這把斷水流,一切會不會都不一樣?好好的耕地,春種秋收,合家歡樂,過平凡的日子不是很好嗎?非要名揚天下,爭什么天下第一?
眼見父親日漸消瘦,陳玄都再忍不了。這一天下午,陳玄都搶過斷水流,決定把這倒霉的東西丟進湖里面。父親久病在床,已經起不來身,連忙喊母親來追趕。母親一面跑一面喊,陳玄都卻頭也不回向湖邊跑去。
陳玄都一口氣跑到湖邊,只見湖邊重重垂柳下站著一個人。那人手里拿著拂塵,一身淺紅色長裙隨風飄舞,就好像天邊的云霞一樣,雖然背對著陳玄都,但身形裊裊,只一眼,便知道她是一個絕世的美人。那女子望著湖水悠然出神,伸出白玉般的手,似在捏指掐算甚么。
“該不會是想不開吧?嘿,今天是個什么日子,怎么倒霉的人都聚在一起了。”陳玄都心中暗想,隨即叫道:“喂,你要干甚么?可別是想不開要自殺,你自殺我也管不著,不過,你最好去別的地方跳,因為這個地方我經常撒尿,可能會騷。”
紅衣女子轉過身來,天地頓失顏色,果然是天仙般的美人。一瞬間,陳玄都雙眼癡癡,怔在當場,相形見絀讓他心里說不出的難過自卑,一個念頭由心底產生:“我要揚名天下!”
那是他第一次遇見師父:霞道人。那一年他十七歲。
霞道人淺笑嫣然,揮了揮拂塵,笑道:“你為甚么搶別人的東西?”
陳玄都道:“哼,誰搶別人的東西啦?這是我家的寶刀,我要扔了它,關你……關你啥事?你要不跳湖,就快點讓開,不然別怪……呃,別怪我不客氣。”陳玄都雖沒什么教養,卻也不敢唐突佳人,到嘴邊的臟話又都咽了回去。見那紅衣女子仍是笑吟吟望著自己,不禁臉一紅,嗆啷一聲,將刀拔出半截,作勢要挾道:“你笑什么?”
霞道人也不生氣,笑吟吟地說道:“你華蓋入命,將來造化非常,要不要考慮跟我學道?”陳玄都怦然心動,但仍是瞪了她一眼,叫道:“學刀?才不要,你一個女人會有甚么本事?”霞道人衣袖一拂,一股氣勁擊出,登時引得狂風陣陣,卷的湖邊柳葉紛紛落下,右手拂塵又一擺,落葉凌空打了個旋兒,又在天上飄蕩起來。那落葉好似一條長龍,隨著霞道人的手勢在天上奔騰飛舞,煞是好看。霞道人將手勢一止,漫天的落葉頓時紛紛落下,只見她負手笑道:“若有一天你學得我的本事,這世間再沒有人敢欺負你,嘲笑你,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一輩子都隨我學道?”陳玄都見她神技若斯,直驚的目瞪口呆,連忙叫道:“學,我學,一輩子,十輩子,不論多久我都和你學。”可他隨即神色一暗,囁嚅道:“可我……可我……什么么也沒有,也沒錢給你,你還會……還會……”陳玄都低下頭不敢再看她。卻聽霞道人說道:“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肯拜我為師,一輩子都聽我的話,我不但教你本事,還會……”她說道這里,突然雙頰緋紅,不再說下去。
就這樣,霞道人突然闖進了他的世界里,直到如今,他永遠都不明白,師父為什么非要收他為徒,為什么對他這么好,心中雖有疑問,但他更相信:也許,這真的就是師父所說的三生之緣吧。
母親在湖邊遠遠看見,將事情告訴父親,父親也很激動。霞道人見他家中艱苦,給他父母留了足夠的金銀,條件便要帶他回山。那一年,陳玄都第一次離開父母,第一次不在家里住,遠在千里之外的他,也終于知道什么是思念,什么是故鄉。從此,師父是他最親最近的人,他嘴上不說,但心中隱隱對師父產生了依賴。
兩人隱居在青華山,霞道人除了傳他武功外,還教他讀書寫字。在陳玄都的記憶里,除了父母,師父是唯一一個真心待自己的人,但這愛卻又不同于父母的關懷,關懷之中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一段時光,他體會到了什么是寵愛,甚么是庇護,偶爾,他也會調皮惹禍,但師父總是護著他。
陳玄都一直稱她為:霞道人。因為她飄然若仙,又是拿拂塵的。師父卻紅著臉說道:“霞道人有什么好聽的?而且,拿拂塵的也不一定非得就是超凡出塵的道人,也可能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普通人。”陳玄都知道,霞道人雖然是他師父,但看她容貌,大概也只是一個比自己年齡稍長的芳華女子,可陳玄都仍是稱她為霞道人。
春秋輪轉,一轉眼,師徒兩人在青華山住了三年。霞道人將一身的本領傾囊相授,陳玄都天賦過人,又肯刻苦用功,他的進步可以稱得上神速。
這一天清晨,陳玄都早起練了幾趟刀法,便來拜見師父,卻見師父屋中背身站著一拿劍的黑衣女人,那人頭上帶著帷帽,看不見長相。
陳玄都預感不詳,提刀喝道:“你是誰?我師父呢?”那黑衣人也不答話,冷不防拔出長劍,回身一道劍光便刺了來。陳玄都大驚,急忙提刀橫在胸前,當地一聲,長劍正刺在斷水流刀身上。陳玄都借勢飛出屋子,長刀左右劈出兩記,纏綿的刀意護住身前,心中更是驚駭:“這人武功奇高,莫非是師父的仇人?”他身形方一落地,那黑衣人便從屋子飛出來,劍光霍霍又將他重重罩住。陳玄都心念師父,幾招間,便破綻百出,險象環生,那黑衣人出招似乎留有余地,縱有良機卻也不猛下殺手。
兩人斗了數十回合,陳玄都漸漸人刀合一,心中再沒雜念,每一刀劈出都隱隱有風雷之聲,招法大開大闔,縱橫的刀影,好像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一時,也能與黑衣人斗的勢均力敵。黑衣人劍招雖然精妙,卻也奈何不了陳玄都。
聽砰地一聲響,陳玄都一掌打在那人肩頭。一瞬間,陳玄都見那人周身泛起數道霞光,那光華霎時護住了她的身子,隨即又消失不見了。
“你贏了。”黑衣人說道,“我沒看錯,你果然是一練武的奇才,只可惜你始終參悟不透天地之道。”說著摘下頭上的帷帽。
“師父?”陳玄都愣在原地。
“你下山去吧。”
“師父,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霞道人嘆了口氣道,“我也想教你一輩子,可是不行啦,你已經把我的本事都學走了,如今,連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你再留在這兒也學不著什么了,但山下卻不同。山下的世界有很多東西你是沒見過、沒聽過的,你不是常跟我說,外面的花花世界很好玩么,如今,你可以下山去了,我也不會再攔你。”
“山下的世界雖然好,可沒有師父在身邊,又有什么意思?師父,我知錯了,您別生氣好不好?從今往后,我再不惹你生氣,永遠都聽你的話,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好不好?”陳玄都跪在地上,不住的懇求。
“我沒生你的氣。”霞道人轉過身,不再看他,“你已經長大了,以前的時光再也追不回來,我也想……我也想……”霞道人神色黯了黯,“可是不行。人生一世,總有些東西是要面對的,生老病死,離別愛恨,你都要經歷,我再不能留你在身邊。你天賦過人,將來必有大成,但要戒驕戒躁,謹言慎行,不然有一天,你平步青云,不小心摔下來時,我怕你再站不起來。以后師父不在身邊,你要處處小心,山下比刀劍更怕人的東西是人心,你……多保重。”
師父突然的來,多半也會突然的走。可沒想到,這一天竟來的如此之快。
陳玄都下山了,那一年他二十歲。陳玄都回頭望了望,見松林樹影,孤云徘徊,心里說不出的空。師父沒有來送他,但他知道,師父一定是在什么看不見的地方望著自己。一瞬間,陳玄都淚流滿面,哭著大喊:“師父,我走啦。”不一會兒,空山應來回聲:師父,我走啦。
那時,他明白了師父的話:離別,是苦的,眼淚,是澀的。(多年后,陳玄都順著原路再去尋師父時,卻見那里空蕩蕩的,竟是一片海,哪里有甚么青華山?師徒之緣真好像是一場虛幻的夢,“難道我和師父的緣分盡了?”他嘗嘗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