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喝著小酒聊著天，其樂融融。

“你現在在哪一片種茶？”黎光明突然問道。

“就是咱家池塘前面，那一大片高山田，原來種稻子，一年也只能種一季，不夠一家人吃的，后來山上的人都出去打工，田地基本都荒了。云山請了他們學校的教授到山上看了，說那里最適合種茶?？梢园阉镆频酵饷婵空甄R崖的那邊，往后做成七彩梯田，等道路通了，還能發展旅游業?！闭聲锝忉尩馈?/p>

“本來還有一塊挺適合種板栗的，但是板栗樹洋辣子特別多，往后要是真要搞旅游，就有沖突。山背面坳子里，適合培育蘭花花圃，我們那山上，找出了好多種蘭花……”章書秋一一解釋道。

“四哥現在給你蓋的房子在哪兒？”章恒聽著章書秋說事，半瓶桑葚酒不知不覺喝了下去。

“在那片竹林前面，從里往外視野好，從外往里挺有隱蔽性，里頭竹林旁邊有活山泉下來，車子還能開進去，云山說是很適合度假。”章書秋答道。

“你這么一說，投了不少錢吧？”黎光明問道。

“現在還不多，如果以后縣里的交通問題能真正解決，可以發展旅游業，那就需要大筆資金了?！闭聲锲饰龅煤苊靼住?/p>

“你怎么知道交通問題一定會解決？”黎耘問道。

“現在國家要實現全面脫貧，我們那山溝溝里，又沒有什么工業，不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要盤活，就只能先把路修好啊。”章書秋說得十分篤定。

“你們那個路啊，說起來也是一波三折，哎，總是山太多，成本太高，繞得也遠。不過，遲早還是會解決的，當然要是能來個能人……”黎光明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心里想的卻是極其復雜。

一頓飯吃完，章書秋在章恒的投喂下，又不知不覺吃多了。飯后，章恒夫妻和黎耘一起送章書秋回家，章書秋就住在隔壁大學的家屬區里。

章書秋突然想起來問道：“薇薇和軒澤什么時候回來？”

“年前應該能回來。”黎耘答道。

“那我把這房子收拾收拾，正好兒你現在過去看看，哪些不要的，我一次性全搬走，需要添置些什么，趁我最近空閑，幫你義務勞動了。”章書秋笑道。

黎耘還沒開口，章恒就反對道：“小秋，這不可以，當初買這房子的時候就說好了，是你的，家里又不是沒房子給他們住?！?/p>

“姑姑，我想搬回家里住不行嗎？我不是家里人嗎？再說這房子現在我一年也沒住上幾天，往后也是，我現在很喜歡住山上，我工作自由，萬一要在市區住，我就住家里，多好啊，還省得我一個人不愿打掃衛生?！闭聲锢潞愕氖直蹟[道。

“我看行，小秋說得對。過幾年等我退休了，我們也搬去山上住?！崩韫饷鼽c頭同意。

章恒不樂意了，剛要張嘴，黎光明沖她微微搖了搖頭。章書秋見姑姑還需要繼續被姑父做工作，忙快走了一步，拉著黎耘道：“快走，我們去看看怎么給軒澤布置兒童房。”

看到兩個小輩兒走遠，黎光明才對章恒道：“你這樣小秋會傷心的，你說她是個看重這些的孩子嗎？咱們又是那貪圖她財產的長輩嗎？”

“可這樣以后對薇薇怎么說？這房子現如今可不便宜。”章恒反問道。

“那是黎耘的事情，你相信小秋，更要相信你兒子，他不是個糊涂的。”黎光明聲音溫和。

章恒一下轉過念頭，倒是豁達起來，拉著黎光明道：“走快點，去看看怎么給軒澤布置房間?！?/p>

“你這人，真是東也是你，西也是你?！崩韫饷鞅焕每熳吡藥撞叫Φ?。

“早布置早好啊，現在那家具里都有甲醛，我不盯著可不放心?！闭潞悴粷M道。

“你真是操不完的心，小秋做事靠譜得很，用不上你插手?！崩韫饷鞯?。

“我又沒什么事，干嘛讓小秋一個人受累，弄房子最麻煩了。”

“好好好，你愛折騰就折騰，慢點慢點，剛吃完飯……”

夜色中，從北邊吹來的秋風，緩緩把白日里太陽曬出的溫度降了下來。

寧燁走出酒店，穿進隔壁曉風街，慢慢進了頭天來過的那家鄉里人土菜館。店里依舊紅火得很，大堂里座無虛席，服務員忙碌穿梭，一時沒人顧得上理會店門口。

張紅在吧臺后面看見寧燁進來，愣了愣，忙從吧臺后面走出來笑著說道：“寧主任來了？您一個人？”

“老板娘記性真好，我一個人，不知道方便不方便?！?/p>

“這話兒說的，進門都是客，您看大廳也沒空位，上頭也是滿的，隔間倒是還空著，您要不受累走幾步？”張紅做了多年生意，眼神那還是相當不錯的，看得出于川對這位還是尊敬有加的。

“是老板娘照顧我，多謝！”

張紅打頭把寧燁讓進了小院的隔間里，張羅著燒水泡茶。寧燁看著張紅動作麻溜，微笑著問道：“您這茶，冰柳白是吧，不知道還有沒有存貨？”

“這名字原是我們那鄉下人亂叫的，我這茶采得不勻凈，炒得也粗，送給人家自己喝喝倒也還好，要是拿出去送人，就不太上得了臺面?！睆埣t說話簡單利落，叫人聽著也舒服。

寧燁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那別的地方能買到嗎？我想帶點回京城，讓懂行的朋友看看。”

“嘿，那敢情好。我還真知道哪兒能買著好的。前兩年，我們對面山上，就是小秋她們那山上，有個農大的博士，說是在山上種了這茶，他那里應該有?！睆埣t笑道。

寧燁聽了有些驚訝：“現在有人種這個茶？”

“可不是嘛，原來這茶都是在我們山上那野樹林子里頭，沒什么人愿意進去采，就是采了也就是自己炒炒自己喝喝，后頭聽人說人家大博士當個寶，還培育了樹苗，應該是這話哈，專業的詞兒我也說不會，可了不得。”張紅看著那水開了，倒了些進茶葉里，又像章書秋那樣，加了些常溫的礦泉水進去，遞到寧燁面前。

寧燁點了點桌子表示謝意，又問道：“你認識那個博士嗎？”

“那我倒不認識，他們都是小孩子，我又常年在外頭。但我店里有個客人好像認識，我可以幫您打聽打聽。話又說回來，小秋倒是可能認識，我們那一個山上基本都是同宗同族的?！鳖D了頓，又說道：“您別怪我多嘴，問一句，您是覺得這茶好還是怎么的？”

寧燁點點頭笑了笑，又問道：“那個桑葚酒，能量產嗎？”

“我們那原來有個酒廠，就生產過這種酒，但是這酒度數低，喝起來跟糖水樣的，大老爺們兒不愛喝，所以后頭銷量不太好，人家就不做了。”張紅倒是什么都知道點。

“你們那兒蠶桑經濟還不錯？”繼續問道。

寧燁思維跳躍得很快，既然桑葚多到可以供應酒廠釀酒，應該是有大面積種植桑樹，種那么多桑樹，肯定是為了養蠶。蠶張紅一時有點跟不上他的節奏：“蠶桑經濟？您說的是養蠶的吧？”

“對，就這么個意思?！?/p>

張紅剛要答，前頭院里服務員喊話找老板娘。張紅一臉歉意道：“店小事兒不少，我去前頭看看，忙過這陣再進來，您這菜是我幫您看著上，還是您自己點？”

“老板娘安排就好！”寧燁笑著點頭致意，看見張紅出去，又拿出手機，開始在網頁上搜索資料。

寧燁從半夏咖啡館出來，就回了酒店開始查地圖找資料，弄了一個下午都是一籌莫展。這個云東縣三面環山，依大云山得名。大云山是出了名的深山老林，茫茫大山，連綿不絕，一座峰連著一座峰。在從前就是出了名的占山為王躲禍避世的地方，游擊戰那會兒又是絕妙的地理屏障?？梢惨驗槿绱耍泛茈y修通，到如今還只有一條國道入縣，是出了名的全國貧困縣。

縣里沒有什么支柱產業，只有一個板栗出名一點，但也只有一兩個鄉鎮能種出那種品質的板栗，其余鄉鎮種出來的，也都沒有什么特色……

寧燁正看著手機出神，張紅端了盤菜走進來道：“這是云東板栗燒雞，也算是我們那縣里的一個特色，您嘗嘗?！?/p>

寧燁道了謝，張紅又問道：“要喝點什么酒嗎？”

寧燁聳了聳眉毛道：“云東還有什么特產的酒嗎？”

“云東酒廠釀的純谷酒，您要嘗嘗嗎？有散裝的，不過我們老嚴說那酒烈得很，一般人喝不慣?！睆埣t說道。

寧燁猶豫了一下道：“來一點嘗嘗吧，這酒廠現在還在生產？”

“生產倒是生產，但是現在賣給了私人，沒有從前那么地道?！睆埣t拿了個玻璃杯，裝了半杯，放到寧燁面前。

寧燁接過來，咂了一小口，果然是烈得慌，喝下去喉嚨里跟燒了火似的。

“原來我們那兒除了這酒廠，還有繅絲廠、絲綢廠，養蠶的人挺多，桑樹也種的多，桑葚就拿來釀酒。后來絲綢廠產的絲綢本地人穿不起，賣去外頭跟不上趟兒，就倒閉了，生絲賣去外地，交通也不發達，慢慢也歇了火，最后蠶也沒人養了，桑樹都砍了……”張紅原來就是繅絲廠的工人，對那一段倒是記得很清楚。

張紅看著寧燁那小麥色的臉龐被烈酒嗆得有些發紅，笑著道：“不是老酒鬼喝不來這個酒，我這還有一個濁米酒，是我們那一個鎮上的酒坊釀的，據說他們家是祖傳的手藝，但是女客人喜歡喝的比較多，您要嘗嘗嗎？”

說著也不等寧燁答話，直接從旁邊柜子里，提出了一個白色裝酒專用的塑料壺，拿了個玻璃杯，倒了一杯出來，遞到寧燁面前。

寧燁看著那酒壺，有些驚訝道：“沒有正規包裝嗎？”

“就是那個黑陶罐，我們那路不好，運出來容易碎，我們開飯店的一般是直接那這種桶裝的，這酒走得還挺快，還有些客人讓我幫著買。”張紅快人快語道。

“那他這酒坊生意怎么樣？”寧燁嘗了一口那帶點渾濁的米酒，一股濃烈的米酒香氣，糯米發酵后的甜味完全釋放出來，對于喜歡喝甜酒的人來說，尤其是女孩子，應該是挺不錯的，嗯，比如章書秋。

張紅一開口，就把寧燁的思維又拉了回來：“要預定，搶手得很，原來這家就是老頭兒帶著老婆子做，后頭鄉里扶貧，來了個大學生村官，說要幫他搞產業化，在外頭打工的兒子媳婦也回來幫忙，現在反正做得還不錯，因為這個東西我們那縣里的人都喜歡喝，他們家還有一款老米酒，不是甜的，縣里人喜歡買那個?！?/p>

“老板娘雖然在省城做生意，但是對你們縣里的事還是很清楚啊?！睂師钚Φ?。

“我隔三差五要回去，老人家都在山里頭，我這開的是土菜館，要做個特色就得原汁原味啊?！睆埣t解釋道。

門外服務員送了菜進來，是一個陶碗裝的煨豆腐。張紅把那菜放到寧燁面前道：“您看這豆腐，還有這煨豆腐的小魚小蝦，都是地道山里的材料，用城里人的話說，就是有機的，您嘗嘗。”

那豆腐鮮辣，小魚蝦和高湯把豆腐煨得爽滑鮮美，十分開胃。寧燁笑道：“果然味道好，難怪你們家生意好。”

張紅見寧燁沒有繼續發問，便笑著說道：“我去給您問問那個茶葉的事，您慢用，我讓服務員給您送碗米飯進來?！?/p>

寧燁慢慢就著那兩盤菜，喝著那杯味道清甜的濁米酒，想著那天章書秋慢慢啜著那杯桑葚酒的模樣，安安靜靜，十分專注，兩杯酒喝下去，臉頰染上的一點點緋色，帶著微微的笑意，眼神卻清亮地出奇……

寧燁從飯館里結了賬出來，天已經黑透，不知從哪里飄來的桂花香讓人心曠神怡。

寧燁沿著曉風街散著步，這條街雖然不寬，上面卻有好幾家文化單位，附帶著家屬院，路邊超市、飯館、理發店、服裝店、水果店一應俱全，三三兩兩的行人來往穿梭，路邊店里投射出的燈光照亮他們的側臉，有笑容燦爛的，也有略顯疲憊的……

似乎，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吧，寧燁突然這樣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