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客順江而下,轉而北上,入京。入夜后悄悄進了福王府。一個中年漢子立在側門靜靜候著,李客著實驚了一驚,這福王府后院竟是荒園一片,而候著的人竟是鬼谷管事!
鬼谷管事是個十分妥帖貼心之人,引著李客進了一個隱蔽的小院,告知李客谷主去了江南,不久即歸,就退下了。
突然,一個絳紅色的身影閃進小院,撲通一聲跪在李客腳下,哇的一聲哭出來:“公子!屬下死罪!!”李客又驚了一驚,是七嬸!扶起七嬸看她又是慈愛又是委屈又是悔恨又是憐惜的表情,多少猜到一些,七嬸多半是李熹給岳父安排的護衛,那晚必是岳父支走了七嬸……
李客:“七嬸,那些釣魚竿呢?”
七嬸:“啊?……我帶來了,就在后院,我的寶寶,哦,我的雞看著呢。”
李客:“都過去了,走,去看看老朋友。”
七嬸一邊走一邊念叨:“那晚公子叫我帶著寶寶在子時去飲魑魅山顛凈池的泉水,可以延寶寶十二年的雞壽,我居然信了,真就去了。屬下死罪!”說著又抽搭起,又想起什么,說道:“吳家小公子來了。公子明日見他嗎?”
李客:“好。明日辰時,書房。”吳家人,岳母家人,要見的。
次日,吳麟前來拜見李客。吳麟只知李客乃福王義子,持福王桃木劍,并不知前事。
吳麟,字長欣,吳家小公子,年及弱冠,雖長李客兩三歲,卻是未經苦難,心思單純之人。
不幾日,熟識了。
吳麟待李客如經年好友一般、跟李客絮絮叨叨地念起杜家姑娘,愛慕之情溢于言表。
吳麟:“女王姑娘實在是經商天人啊!那日幾句話便說動了藥農,直接供貨給我家藥鋪……”,“女王姑娘貌美心善,不知誰家修了幾世的善果,可以娶得,哎哎哎,聽說女王甚是疼愛自家二妹妹。……”
“自家二妹妹”李客:“佳人必不可得,你好生念醫經。”
吳麟:“嗯。嗯?”
李客,想念,女王。
府中憋悶,李客喬裝改扮,去茶樓聽書。誰知這大大小小、高樓里巷的說書人竟都說的是“至純孝子”之事。什么臥冰求鯉,什么結廬斷食,什么割股侍藥,甚至還有宮里的皇子們刺血入藥,侍奉君父。說書先生們仿若親見,說得吐沫橫飛惟貌惟肖活靈活現以假亂真信誓旦旦。
去歲,淳熙帝下詔,各郡縣舉薦“至純孝子”,以弘揚孝德、敦化風俗。
各世家也都樂意給今上做人情,各郡縣孝子賢孫層出不窮,事跡感人一個賽一個。難得有官方花錢給老百姓買樂子,自上而下,“孝”風勁猛。
三九臥冰來求鯉,不如炕頭嘮嘮嗑;
頭七墳旁去斷食,不若床前逗逗樂。
李客心下嗤笑:“好一場戲,所為何來?”
“為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啊。”冷不防,身后突然冒出一個聲音,正是李熹!
李熹:“回吧。”
李客久別的淚水馬上就要奪眶而出,含糊地應道:“嗯!”
福王府,李客小院。
李熹給李客細細分析朝局:“今上想要冊立長子,分封諸子。”
李熹:“今上遲遲未冊封太子,你可知何故?”
李客:“無東宮正位,若他日有異,世家方可渾水摸魚。”
李熹一笑:“正是。今上欲立長子為皇太子久矣。皇長子李竑,面憨心狠,最似其父。可惜腿有小疾,若不能穩坐東宮,則難登大位。全貴妃深惡二皇子李翊,因其生產之日,雷電交加,二皇子出生之時赤身金黑,猶如妖孽,皆傳不祥。今上信之。全氏因此記恨小兒。”
李客:“妖言惑眾,小兒何辜?”
李熹:“二皇子自小缺愛,善矯作,面似謙恭寬和,實則陰損狠辣。與蔡氏交好。四皇子李竣乃蔡氏所生,但年紀尚幼,不過七歲稚子,不足以爭奪大位,因此,蔡家轉而暫且支持二皇子。”
李客:“三皇子李端是謝氏所生,謝家必定集全力扶三皇子上位。”
李熹:“不錯。可惜這三皇子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人情世故半點不通。四皇子雖然年幼,卻是聰慧敏達,竟能討得二皇子喜愛。”
“如今今上親掌中書門下,未設尚書令,而六部謝家占據半壁,控了禮部、戶部及工部。其余還控在今上手里,處理一些次品官員還是不費吹灰之力的。蔡家雖然控著樞密院,如今實權卻在兵部。蔡家的優勢在于很多執事之人暗中投靠了蔡家。”
李客:“為何?為財?”
李熹:“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你可知當今國家賦稅若何?”
李客:“蜀中有所見。戶部租庸調皆按戶籍,稅款七成江南來,荊襄有二成,關隴蔡家供一分。關隴抗西蠻,辛勞多充軍;蔡家真假戶,十戶變一戶。謝家多逋租,年年得蠲免。這世家逃稅,還是謝家技高一籌,有點做作,絕不作假,換得皇恩浩蕩皆大歡喜。不知若是今上一時意氣用事,不蠲不免,謝家如何自處。”
李熹淡淡答道:“自有天象,上天警示要洪恩;自有臺諫,磕頭懇請憫萬民。”
李客,扶額。
李熹:“除此之外,國家鹽鐵專營。兩淮多私鹽,為首是蔡家。”
李客,扶額。
李熹:“當下皇家與世家相抗,世家之間雖不算精誠合作,也勉強榮辱與共。欲破世家之盟,今上便想出這么個嫁接皇子的法子。鼓吹孝順乃是第一步,下一步是分封皇子,把代表各世家的“孝順”的皇子們分到世家各自的地盤上去,讓自家皇子收攏各世家的權勢,再讓孝順的皇子們上交皇家。即便是皇子們各自為政,肥水也沒有流了外人田,可以形成藩王分封的局面,再推行推恩令慢慢分化即可。”
李客:“今上不怕皇子有財有兵有土地,進而謀反嗎?”
李熹:“謀反,也是世家自相殘殺,可坐擁漁翁之利。”
李客憤然道:“那百姓豈不是又要無辜受難!”
李熹輕笑:“正是呢,所以,要讓仗打不起來,又要拿到河東之地。”
淳熙十七年,二月,今上下詔禮部議皇子親王分封體制。
謝相領群臣求先議皇太子禮制,然后親王方可參照稍減。
議了三個月,并無絲毫結論。
五月,帝不豫,內廷大亂,六月,康復。下詔,立皇長子李竑為皇太子。謝相領群臣跪伏垂拱殿不起。
謝相:“皇后無子。眾皇子皆庶子,無嫡應立賢,皇長子殿下身有殘疾,難稱天威。”
群臣齊稱不敢奉詔,請帝收回成命。
自晨至暮,一直僵持。小黃門急急顛著小碎步跑進來,奏曰:“福王求見。”
“宣。”
“宣福王覲見——”
鎧甲輕擊的聲音響起,幾個臣工好奇地望向殿門口,有人失聲驚呼,引得群臣皆往殿門口望過來。只見金色夕陽余暉映照著殿外一位身披銀甲的將軍,反射著神光,氣宇軒揚,霸氣威壓,煌煌灼然,仿若天神下界,戰神降臨。
而他踏入大殿,神光略去,可以看清眉眼之時,群臣皆驚滯。工部尚書齊老像是突發失心瘋一般,撲了過去,老淚縱橫,喚到:“神武再世!神武再世!天佑……”竟是暈厥了。
一個道士從神人身后繞出來,眼疾手快扶住齊老。道士正是李熹。
李熹給足了殿上眾人驚呆回緩的時間。這才帶著李客,向淳熙帝下拜行禮,竟再無言了,靜靜地享受此刻大殿上能凍死人的尷尬,心道:果然八分靠長相,十分靠服裝啊。置于廳堂光亮之所,何嘗不是一種保護之法?
淳熙帝:“福王,此少年看著甚是……親善,此乃何人啊?”
李熹:“回陛下,此少年生于建成四年十月,臣在晉城撿到的。因于臣有救命之恩,收為義子。”
群臣各自心底翻騰,這少年酷似先帝,出生時間地點都對,十有八九是先帝血脈,還有福王護持,太子之位也有一爭之力啊。這這這……亂上加亂。至少,今上不能貿然下旨冊立大皇子了。若是先帝血脈尚存,還要急急冊立自己長子為皇太子,豈不是吃相太難看?
李通心道:“不宣而入、帶甲進殿,皆罪同謀反!可這情形,分明是要演兄友弟恭,親人情深,怎么能給這個酷似兄長的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極有可能是親侄子馬上就能威脅到太子之位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野娃娃降罪?”李通恨的眼珠子都快爆出了。收刮了一圈畢生的涵養,戴上笑臉,盡力和煦地說:“冊封太子一事,再議,退朝。”
群臣見今上退讓,馬上知趣地退出大殿,也著急想問問己方主上要如何應對。
淳熙帝下詔宴請福王及庶人李客。福王托病,上謝罪書。
福寧殿,淳熙帝拿著李熹的謝罪書冷笑,一旁全貴妃慌忙問道:“陛下,如何?那李熹奸賊要如何?”自聽說天降疑似先帝血脈,要來搶大皇子的太子位,全氏完全慌了心神,執意等在福寧殿。帝寬容之。
那哪里是什么請罪書,竟是請封皇長子為皇太子的奏疏!只不過,末了加了一句:
“河之東兮,葬吾魂。”
淳熙帝囑咐小黃門:“回復福王,朕允了。”
次日,大朝會。
福王李熹出列:“冊立太子乃皇帝家事。外臣不必置喙。自古立嫡立長,請立皇長子為皇太子。”
群臣騷然。
李熹繼續道:“請依先朝舊例,分封皇子,不封土,只領食邑。然吾朝皇家親密順天之和。皇子助守國門,非戰不必就藩。”
此話一出,皆靜。
非戰不必就藩的意思是皇子們依舊在皇宮里待著,可以繼續等待時機。一個皇太子之位,變數太多了,自古首封皇太子登基的例子極少。
于是,謝相出列贊同,并請付有司詳議。
淳熙帝:“可。”
淳熙十七年六月,庶人李客入嗣福王李熹,特推恩加封一品河東王,
禮部尚書曲道斌尸位素餐,圖安于弊,貶忻州編管。召山西路宣撫使謝茂回京,為禮部尚書。改山西路為河東路,河東王李客領河東宣撫處置使,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