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連忙把這消息告訴了翁草堂那邊，老爺夫人先是震驚不敢相信，再是歡喜著命人好好準備這一場晚膳。闔府上下都知道了林二小姐林玉衡要與親眷一同用膳，張羅忙活起來，竟比過年還要熱鬧。

所以玉衡一跨進翁草堂的門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象牙骨的桌子上魚肉佳肴，玉釀珍液，哪怕是曾經三品的護軍參領府上待過，也沒見過此等排場。桌邊圍了一群人，想必是林玉衡的家人，對她來說卻是完全陌生面孔。

玉衡也只認得許氏，那個一醒來就過過面的母親，此時正不安地絞著手絹，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期待。她算是明白為何早上自己親近許氏時，許氏會被嚇一跳，一個與自己格外生分的孩子突然與她親近了，只能用“受寵若驚”四個字來形容。

玉衡知道自己不宜過于激進去親近他們，進來時便微微一笑，坐在了許氏的身邊，喚了一聲母親。然而僅僅只是這樣一個規矩而平常的動作便讓他們都瞪大了雙眼，氣氛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右側是一個中年男人，生得劍眉濃眼，頗有風骨，嚴肅的面容再也繃不住了，試探性地喚了一聲：“玉衡。”

玉衡盲猜應該是父親林儀，回應：“阿爹。”

誰知林儀竟被這一聲惹得眼泛淚光：“好好好，吃飯，吃飯。”

氣氛緩和起來，許氏指向其余坐著的人：“你還記得他們嗎？”

“不記得了。”

“這是你嫡長姐玉瑾。”林玉瑾一襲明黃羅衫，衣上墜了雪白風毛，既是同父同母，眉眼難免相似，不同的是明艷里帶了幾分英氣，雖然面上對她笑了，但眼里那一閃而過的狠戾，玉衡看得一清二楚。

“這是你儷姨娘。”作為一個妾室，是不能入列坐席的，所以只能在旁垂首乖巧站著，身姿略單薄，面容也略慘白，倒有弱柳扶風之態。大抵因著妾室江硯華的陰影，她對妾室沒什么好感。

“這是你庶弟玉玄。”應當是儷姨娘的孩子，才五六歲般大，生的玉雪可愛。只是同他親娘一般，都似怕極了玉衡，看來平時林玉衡沒少打壓他們。

“還有個庶妹春易沒來，家里人口簡單，統共就這些了。”

“妹妹怎么了？”玉衡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許氏吞吐：“她……她身子不大爽利，在病中，怕給你過了病氣。”

“哦，那我改天去探望妹妹，反正我也生著病呢。”玉衡從容地呷了一口清酒，準備開吃，并不大在意。

儷姨娘的臉色卻瞬間變了，連忙看向林玉瑾，林玉瑾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不住地爆發了：“春易都被你害得一病不起了，你還想怎么樣？非要把她逼上絕路你才甘心嗎？”

玉衡一口酒嗆在了嗓子里，滿臉疑問，尋思著她做啥了，而后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飛揚跋扈的林玉衡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只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這可把林玉瑾氣得夠嗆，春草見狀，在旁小聲提醒道：“春姐兒廚藝精湛，小姐常常要她給自己做吃食，甚至給全府上下的人做飯，春姐兒身子本弱，累倒了也是常有的事。”

玉衡無語，好歹人家林春易也奉天府丞的千金啊，這林玉衡竟把人家當丫鬟廚子使，難怪儷姨娘見到她就怕。玉衡有些尷尬，強行解釋：“都怪妹妹廚藝太好，不吃上她做的一頓啊我就嘴饞得不行，從前我不懂事，行事過分了些，你瞧我現在不是遭報應了嗎，鬼門關里走一回。”

“那還不是因為你的靠山沒了，才要收著尾巴做人。”

“玉瑾！怎么能這樣對你妹妹說話！”林儀大聲呵斥她，面露不悅。

林玉瑾也不悅：“現在太后不在了，您還這么偏心她是為什么啊！她可曾有過一日把我們當家人看待過，她只認得天子朱家！”

“你要是不想吃飯就出去！”

林玉瑾哪里能受這種氣，碗筷賭氣一扔，就跑出去了。林玉玄年齡小，被嚇得大哭，儷姨娘趕緊上前哄著，一時間十分喧嘩。

“這孩子都被慣成什么樣了！”

玉衡默然，貌似被慣得不成樣的是她吧。

許氏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玉瑾也是小孩子心性，回頭我會好好說她的。來，玉衡，吃菜，這是你最愛喝的鱸魚湯。”說著給她舀了一碗鱸魚湯。

湯汁乳白色，味道鮮美，魚肉也無刺，是精心烹飪制作過的。玉衡卻食之無味，只擔憂著如何處理好這一大家子關系，順手盛了一碗鱸魚湯遞到了林玉玄面前。

儷姨娘馬上緊張起來，身子側向自己的兒子，女子本弱，為母則剛。許氏淡淡：“玉衡喝得，你家兒子就喝不得了嗎？”

儷姨娘俯首退后，并不多話。林玉玄起先是抗拒的，但看得出來他很想喝這鱸魚湯，左右搖擺不定，去看他娘，他娘也不睬他。

玉衡笑聲：“我只覺得這鱸魚湯十分鮮美，玉玄定是愛喝的，何必想那么復雜，你說是不是，玉玄。”

在小小的林玉玄眼里，那個往日整天冷著一張臉，動不動就打罵人的玉衡姐姐此時卻溫柔地不成樣子，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哄著，光看著竟比春易姐姐還要溫和上三分。到底是孩子，稍稍一哄，再加上鱸魚湯的鮮美誘惑，先前的恐懼和不悅煙消云散，捧著碗就開心地喝起來了。儷姨娘在旁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

玉衡端起一杯清酒站起來，平舉眼前，朝父母躬了一身：“這杯酒高堂二老，從前是玉衡不懂事，上天垂憐，讓玉衡重獲一命，必將好生珍惜，侍奉雙親。”又朝儷姨娘敬了一杯酒：“這杯酒敬儷姨娘，若儷姨娘大人不記小人過，從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玉衡定會好好補償。”

一番話說到許氏的心窩里了，眼淚撲噠噠地掉，眼神充滿了各種玉衡看不懂復雜和無奈：“是爹娘對不起你啊，對不起你啊。”

玉衡不明白，明明是林玉衡驕縱蠻橫，他們卻說是他們的錯，大抵是慈母多敗兒吧。

一頓飯吃完后，整個林府都知道林玉衡完全變了一個性情，絕大部分人猜測是因為一直庇佑她的孝文太后去世了，若再行事招搖，必然會招來橫禍，于是行事小心了起來。

玉衡回到居住的吟香閣時，天已沉沉入黛。芳草拿出一套寢衣，月華流轉在象牙白色的寢衣上，瑩瑩有光，倒是令玉衡想起那個穿著白衣的男子了。

既然很多東西問芳草問不出來，不如再換一個人探探底：“去叫楚廷安來。”

“啊？”芳草顯然很震驚的樣子。

“怎么了？我不能叫他們嗎？”

“自然應當的，只是……”芳草欲言又止，玉衡沒什么心情跟她糾纏下去，她還是太過于拘泥，即使說出來的話也不能盡全信。

亥時過后府上便少有人走動，管家怕夜里風大將燈籠吹落不慎走水，便將府上其余地方的燈盞熄透，只在回廊里留一只燈籠，顯得晦暗不明。所以一身白衣的楚廷安的突然出現著實嚇了玉衡一大跳。

“我的天老爺，嚇死我了！”玉衡嚇得差點從榻上滾下來，捂著胸口半天沒反應過來，“你下回晚上還是不要穿白衣的好。”

楚廷安進來又點了一盞燈，屋子里更亮堂了些，他穿得很整齊，身姿挺拔，立在那兒，笑著應：“小姐既不喜歡，那廷安便換。”

“也不是不喜歡……”玉衡喃喃，說實話楚廷安是見過把白衣穿得最好看的男子，端的是如圭如璧。

楚廷安和她保持著一段距離：“小姐找我何事？”

“既為我的面首，找你還需要以事為借口嗎？”

楚廷安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頓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長：“小姐果真是脫胎換骨了呢。”

“不過是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罷了，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收留你們絕對不是養面首那么簡單，今晚一看也確實如此，不然我叫你來，你也不會這么吃驚的。”玉衡從榻上起來。

“卻不知道這變化是好是壞，但既然忘都忘了，前塵往事不可追矣，有時候想起反而是一種痛苦，小姐還是不要再追究得好。”

“我若是不去追究，我能夠安然無恙做個糊涂蛋過完此生嗎？”

“我的職責就是保護小姐的安全，只要我楚廷安一日在，小姐便一日安生。”楚廷安說得信誓旦旦，雙眸堅定，讓人忍不住深陷了進去。

這樣的人該信不該信？

玉衡雖不清楚林玉衡過往的事，但她卻知道后來的事。

后來，熙寧七年，大周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狀元郎，才思過人，隨口誦詩，引得一群人拿著紙筆跟在他身后，殿試當日便官拜吏部郎中，節節高升，可后來卻被翻出科舉舞弊，證據確鑿，何等可笑。此事引得皇帝大怒，他被拔了狀元之位，滿門抄斬，就連大大小小的監考官和同屆考生也難逃一劫，此后科舉制度更加嚴苛完善，此事震驚了滿京州。

而那狀元郎正是楚氏，字靈均。

眼前這人也姓楚，某個念頭在心中生出，不過同姓，楚姓何其之多，更何況他只是一個面首，面首是什么概念，就是男人把面子往地上擦。但玉衡還是問了：“你可有字？”

“有的，還是小姐起的。”

“我能取出個什么？”不知不覺，玉衡已經把自己和林玉衡融為一體了。

“靈均，靈善而均調。”

玉衡瞬間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