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轉角好巧不巧迎面就撞上了鄭嬸,她見到玉衡宛如見到鬼一般,嚇得跌坐在地上:“你你……不是……”
玉衡一步步逼近:“我不是應該在房間里被你兒子欺負著嗎?你想說的是這個對不對?”
鄭嬸也看到了在她身旁高挑的年輕男子,頓察不妙:“這是哪里冒出來的奸夫?你這小蹄子,我兒子呢?”
“那你先告訴我芳草在哪里。”
“不,你先告訴我你把我兒子怎么了?”
玉衡一個退步,嚴歸闕倒是極有默契地上前一步,袖箭對準了鄭嬸的臉,面對著鋒利的箭頭,鄭嬸再橫也一下子蕩然無存,腿一軟,跪在地上連連求饒:“公子饒命,我說我說,那個丫鬟在柴房里關著的,我怕她壞了事,就把她打暈了。”
“走。”
“那我的兒子呢?”
即使大難臨頭,她還是想著自己的骨肉,可憐天下父母心。玉衡頓下來,并未回頭,聲音有些沉重:“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鄭嬸瞬間什么都明白了,用呆滯空洞的眼神望著黑黢黢的夜,她的兒子啊,她勸過的,不要妄動邪念,可他還是偏要試上一試,嘗上一嘗。她心軟了,想著不過是落魄千金,就算回去了,為了自己名聲她也萬不可能說出自己被農婦的兒子糟蹋了的事實。
可是啊,映證了那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報應啊都是報應,她難已想象那個橫空出來的一看就是練家子的男子會把鄭隱如何,他們能平安過來,那……那他……她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啊!
不行,她要去找他,去找她的兒子,笑若癲狂地站起來,瘋了一樣到處喊著:“隱兒!隱兒!隱兒啊……”
陰暗潮濕的柴房里,一個小小的身影躺在柴草垛邊,身上倒是沒有傷痕,只是不由自主地因為寒氣而瑟瑟發抖著。玉衡看著心痛極了,上去輕輕抱住她:“別怕,我來了。”
芳草還昏迷著,手綁在身后,玉衡心急地問:“她什么時候才能醒?”
“我就納了悶了,我怎么總是和你一起找人呢?”
“上一回明明是你跟蹤我。”
“我嚴歸闕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做事光明磊落,會偷偷摸摸跟蹤你?”為了證明自己光明磊落,大人不記小人過,嚴歸闕蹲下來,在芳草頸后和背后點了幾個穴位。
芳草便皺著眉頭緩緩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玉衡,激動得無以言語,緊緊回抱著她,帶了哭腔:“奴婢以為再也見不到小姐了。”
玉衡順著她的后背,柔聲撫慰道:“怎么會呢?我們不都平安無事嗎?”
“那個鄭嬸騙我來洗碗碟,可那上面的油漬明明是后來才沾上去的,我察覺到不對勁,就想回去找小姐,可那鄭嬸力大無比,將我砸暈了過去……”芳草松開懷抱,上下仔細打量著玉衡,不放心:“小姐有沒有受傷?”
“沒有沒有,鄭嬸把你引開后,鄭隱就來到我房間伺機要欺辱我,硬是砸開了抵死的門,好在我留了心眼,也好在有人及時相助,我這才得以脫險。”
芳草聽得心驚膽戰,聽到有人相助時才意識到在這柴房里還有一男子,生的倒是儀表堂堂,但終歸是一名男性,存了些許戒備之心:“這是?”
“嚴公子,同楚廷安一起來的,剛好趕到救了我,楚廷安特意來莊子看我的。”
提到楚廷安,芳草才放下敵意,畢竟楚廷安是林府中人,和她一樣都是向著小姐的。她朝嚴歸闕彎下腰:“多謝嚴公子。”
“行了,莫寒暄了,天都要亮了。”嚴歸闕最煩這一套了:“還是想想怎么給莊子上的人交待吧。”
玉衡突然坐直了身,面色并不好看:“不用交待,這個莊子荒廢許久,收成欠佳,鄭氏跟鄭隱更是對佃戶百般壓榨剝削,這是我娘的陪嫁莊子,怎么的也該歸我管,我也該合計著送林府那兩位一副大禮。”
那樣的神情嚴歸闕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明明長相嬌柔,眼尾明艷,聲音清甜,舞勺之年的年紀卻透著一股子不相符的復雜和陰郁,仿佛她經歷的不是十六年,而是二十六年,甚至是三十六年。她就像一片迷霧,怎么也看不清。
鄭嬸在楚廷安挖的鄭隱墳前哭了一夜,嘴里嚷嚷著要去報官,可是她要到哪里去報啊,楚廷安僅輕飄飄地告訴她,他們得罪的不是別人,正是太后義女皇室寵兒的林家玉衡,她殺過的人不計其數,有誰會在乎一個賤民的兒子的性命。她用一個兒子的代價終于明白了權勢之惡。
鄭隱被埋得很潦草,連塊木牌都沒插上,僅是新翻的一個墳包。玉衡站在不遠處注視著那墳包,還有一夜之后披頭散發痛哭流涕的鄭嬸,感到一陣陣的悲哀,難道要想活下來就一定要踩在別人的尸體上嗎?
鄭嬸看到了她,恐懼地直搖頭,不斷后退,躲在了墳包后:“你別過來,你別過來!隱兒都死了,你還想怎么樣?把他拖出來尸鞭嗎?”
“我原不想這樣的。”玉衡沒有再上前。
“我知道,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您就是林家二小姐,讓你打水砍柴洗衣,讓你干粗活,還處處苛待你,甚至還想毀了你的名節,求求你,放過我們吧。”鄭嬸已經沒有了從前囂張的氣焰,只有無助的悲哀。
“我們也算兩相扯平了,這是我能盡的一份薄力,好生厚葬令公子吧。”她身上的銀兩早就被鄭嬸搜刮得干凈了,這一包銀子還是她向嚴歸闕和楚廷安借來的。
“拿走!誰要你的臭錢,一條人命是錢能換來的嗎?”鄭嬸看著地上的銀兩,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充滿了蒼涼,在空曠的山野里回蕩:“我明白了,你是故意給我禁步的對不對,你知道那是御賜之物不能被典當,故意激怒我,讓我把火撒在你們身上,你不進食,也不給傷疤上藥,甚至還留下我兒脫下的貼身衣裳,我越虐待你,你得到的越多。
“我能得到什么?”
“我都明白了,你們這些大家族才是最骯臟,最惡心,最見不得人的。”鄭嬸朝她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玉衡自嘲地笑了笑,不可否認這句話真的說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向來都是這樣認為的,不論是在周府還是林府,那些所謂的簪纓世家看著有如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其實只是干枯的草莖和腐敗的枝干,那些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都是家常便飯,大家族才是最骯臟,最惡心,最見不得人的。
像是過了許久,鄭嬸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就讓你們自己斗去吧,斗得越狠越好,斗得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才好。我知道你要什么東西,壓在我床下暗斑的盒子里,自己去拿吧。”
玉衡感到驚愕和詫異,原本以為隔著殺子之仇她不可能拿出那東西來,她都準備好了自己把她房間搜個遍,總能找到的,卻沒想到鄭嬸卻自己說了出來。
鄭嬸靠在墳包上,還在大聲笑著:“斗不過的,沒有人會斗得過你的。”
斗嗎?她如今所用的招數不過是當年江硯華使的十分之一,今日所成,往日所受。
僅過了一夜,莊子里所有人發現鄭嬸和鄭隱悄無聲息蒸發了,站在他們面前的是落難的林家二小姐。但是這個林家二小姐卻一點都不像落難的模樣,靠著一把竹椅在亭臺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水,右邊站了個趾高氣昂的水靈丫鬟打下手,左邊站著一儒雅書生和一華貴公子,皆氣度不凡。如此一來,她雖身著樸素,卻通派都是氣度。
莊子里的人分為兩撥,一類是管事的,一類是佃戶,眼觀鼻口觀心,俱不發聲,就像是風雨到來前平靜的前夜。
玉衡先是問佃戶:“饒是土地肥沃,雨水充足,田里最茂盛的不是莊稼,而是野草,收成欠佳,你們拿什么來交代?”
深秋里,佃戶們穿的卻很單薄,衣不蔽體,面色饑黃。看到玉衡的時候眼里有亮光,但在管事們有意無意的輕咳下很快暗淡下去,垂首不敢說話,瑟縮在一起。
“你們若是沒法給個交代,我只能認為你們怠懶。廷安你說說,佃戶怠懶,荒廢了主人家的天地,交不出糧食來,該當何罪?”
楚廷安能夠一字不差地背出那些繁冗的律法條例來:“依據大周《佃田條例》第八十二條,理應報官處置,輕則罰五百兩白銀,重則押送牢獄,監禁此生,人頭落地。”
玉衡滿意地點點頭,佃戶們一聽俱炸開了鍋,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他們窮得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到哪里變出五百兩白銀,再說押送牢獄又與被困在這惡莊子又有什么區別,橫豎都是一死。
管事們坐不住了,莊子里除鄭嬸外最大的副管事站了出來,挑釁道:“你有什么資格處置佃戶們?”聽著像是急切地在維護佃戶們。
“就拼我是林家嫡親二小姐,是你們的主家!還有這些!”
芳草端出一個木盒來,這是依鄭嬸所言找到的,玉衡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地契展在他們面前,有了地契就等于有了王牌。
“你是在哪里偷來的?鄭嬸呢?鄭隱呢?”
“還真是大言不慚,何為偷?這本就是我家的東西,是我娘許氏的陪嫁,你們才是那個偷。”
副管事自知理虧,心想罰就罰了吧,反正是罰那些不知好歹的窮佃戶,怕只怕狗急跳墻,兔子急了也踹鷹。然而他最擔心的事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