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后,府中一應開支也減半。玉衡在房內把算盤打得噼啪響,仔細核對著這個月管事交上來的賬本。
芳草慌慌張張進來報:“小姐,儷姨娘她……”
玉衡放下賬本:“怎么了?”
“儷姨娘被打個半殘,老爺還不讓醫(yī)治,半死不活地養(yǎng)在外宅。聽聞儷九找到了,被打斷了腿送到官衙里問斬,儷姨娘一時氣急攻心……去了。”
手中的筆墨頓了一下,泅上墨漬,玉衡穩(wěn)了穩(wěn)道:“意料之中的事了。”
芳草卻是高興得很,好像把連些日子受到的氣都出完了:“三小姐知道消息后,拼死拼活也要見上一面,奴婢是瞧見了,那叫一個形銷骨立。”
玉衡繼續(xù)算她的帳,芳草在旁嘰嘰喳喳:“小姐是怎么知道儷姨娘私下與儷九勾結暗度陳倉的?”
“我說我是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的,你信嗎?”
“不信。”
“你還是過來幫我算賬吧。”
“不行不行,我可算不清大小頭。”
玉衡將芳草撥亂的算盤回正,芳草望著望著,突然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許是太高興了,倒把正事給忘了。”
玉衡被她嚇了一大跳:“什么正事?”
“宮里來人了!”
“宮里?”玉衡愣愣。
“說是來接小姐回宮過中秋的。”
玉衡倒是差點忘了,林玉衡不僅是林家玉衡,還是太后義女林玉衡,即使孝文太后已歿,她的名義和身份仍然是在的。但是怎么會突然想起把她接進宮里?她這自己府上的事情還沒查明白呢,那個曾經(jīng)害林玉衡的人可能仍潛伏在她身邊伺機出手,不把那個人揪出來,她如何安心?
玉衡把算盤和賬本都放下了:“替我梳洗打扮趕緊過去,小心得罪了人。”
翁草堂正廳內,林儀正與宮里來的顏嬤嬤不熱不冷的寒暄著,許氏因為有病在身不方便見客,林儀坐等右等還是沒見著玉衡的影子,面上勉強笑道:“估計這個時辰她才將將起床,還梳洗著呢。”
“不礙事的。”顏嬤嬤坐在上座,氣定神閑地喝著林儀收藏的最好的大紅袍。
她這次來其實是許氏所托,上回林儀把玉衡罰去了莊子,許氏心急如焚走投無路,只能向宮里傳信。雖然孝文太后去世,但皇室仍然是重視林著玉衡的,
宮里這些得了臉的老嬤嬤,跟林儀這樣的外官不同,雖然官級不高,但是因為是宮里的紅人,常在皇帝貴人面前露臉,為人處世都有自己的一套,所以有不少人都上趕著巴結。
“讓嬤嬤久等了。”
聞著其聲,便見聘聘婷婷走來一人,面容可人,身著藍色金絲襖裙,艷而不俗,華而不庸,清而不寡,內斂恬靜,步步皆在禮矩之中,挑不出半點出錯。
顏嬤嬤滿意地點頭,這個孩子真的長大了,通身氣質都不一樣了。她放下茶盞,過來親切拉她的手:“讓嬤嬤看看,哎呀,怎么瘦這么多。”
“我在抽條呢。”
“那就去宮里好好補一補,皇后娘娘早早備著了你愛吃的東西,就等著你進宮呢。”
二人熱絡親切的模樣真像是好久不見的親人般,一旁的林儀倒顯得有些多余了,尷尬地坐在太師椅上連喝了幾口茶。
寒暄過后,玉衡突現(xiàn)難色:“我是極想進宮陪皇后娘娘嘮嘮嗑的,只是家中多生變故,事務瑣碎,母親又病重著,無人料理,我委實是放心不下。”
顏嬤嬤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你母親都和我說了,也是她授意讓我來進宮接你遛遛的。”
林儀面子上掛不住了:“她一個婦人擅作什么主張,傳出去讓別人還以為是家里苛待了女兒。”
顏嬤嬤微瞇雙眼:“林大人如何對待女兒外頭人心里都透亮著的,何懼他人言?”
林儀與顏嬤嬤都是官場上和后宮沒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物,夾槍帶棒含沙射影來往數(shù)句,顏嬤嬤更是不占下風,笑里藏刀,句句直指林家的風光和榮譽是林玉衡帶來的,而林儀的傷疤恰在此處。
“我林家世代書香,不求飛黃騰達,但求滿門清譽,她是給我林家?guī)硎秋L光和榮譽嗎?她若學得安分守己些,我便就燒高香了。”
林儀正在氣頭上,顏嬤嬤卻不言語了,而是去看林玉衡如何反應,卻見她未氣未怒,一反常態(tài)地紅著臉一臉委屈,聲音也壓低了:“女兒知錯了。”
顏嬤嬤再看林儀,一副你看吧的樣子,使得他一時梗咽,再說下去真成他這個父親苛待女兒了,不知何時她竟習得了林春易的作派,覺得自己也有些過分,道歉又不合情理,就定定地杵在那里。
很早以前,早在她在前世,她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自己把所有的事情抗下來一言不發(fā)央求得到理解,卻未必能有別人面上盈盈一滴淚有用,江硯華是這樣,林春易和儷姨娘也是這樣。
良久,林儀松了口:“你且放心進宮吧,府中的事不必擔心。”
“為何?”玉衡一驚,她原是想借著林儀的口以府中無女主人為由推脫去宮的,宮中復雜,她并無林玉衡的記憶,稍有差池便有性命之憂。而且……她再也不想回京州了,那個痛苦之地埋藏著她的尸骨還有所有的冤屈和坎坷。
不知道今年的京州還會下那么的雪嗎?
林儀看了看顏嬤嬤,欲言又止,眼神有些躲閃:“有機會了再同你細說,這件事我與你娘已經(jīng)商議過了。”
玉衡隱隱有種不安感,似乎知道了什么,但又不希望真如所想。
既然林儀已經(jīng)同意了,事情便有了定局,玉衡再推脫,不僅僅是駁了顏嬤嬤的面子,更是駁了皇室的面子,如何推脫得了。
在出發(fā)之前,玉衡去看望許氏。
房間里燃足了銀絲炭,燒得人心里窩燥,可是床上的人仍然覺得冷到了骨子里。許氏身上蓋了兩床厚厚的蠶絲被,整個瘦削了許多,眼窩深陷,臉色蒼白,但眼神還是那般和煦微風般溫順柔軟。
“怎么又來了?不是讓你少來我這兒嗎?小心過了病氣。”許氏雖是嗔怪她,但面上十分高興,看著玉衡她就覺得高興。
玉衡覺得鼻子一酸:“女兒本該日夜侍奉在母親榻前的。”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也知道府上的事務那般繁雜,上至家丁打理,下至日用開銷,交給你一人放心歸放心,但是這不該你管的,也不該讓你如此疲勞的。”
玉衡在她榻前緩緩蹲下,語氣輕軟:“我不想去京州,我想留在家里陪母親。”
許氏輕輕摸摸她的頭,僅是這樣一個動作許氏做出來就已經(jīng)很吃力,牽動了肺腑,輕輕咳嗽,但又不想玉衡擔心,硬生生憋著,憋得臉更蒼白了。
“當時你被罰去莊子,我走投無門,便央求皇后娘娘帶你回宮躲一躲,宮里怎么的也比莊子上好。誰知你只在莊子上待了五天,皇宮的人也來得如此之晚,不過罷了,這樣也好,太后娘娘不在了,你就不去宮里,總是不大好的。”
“你放心,你失憶的事我都和他們說了,他們不會太為難你的。”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今時不同往日,不能在宮里太過招搖了,能回來的時候就回來吧。”
“娘的嘮癥好多了,你不用擔心,藥我都按時喝著呢。”
許氏越說越虛弱,玉衡也越聽越難過,她知道許氏的嘮癥是常年積勞成疾落下的,林玉瑾說當年許氏生她的時候,儷姨娘從橋上掉進了湖里,林儀拋下正在生產(chǎn)的許氏去看望儷姨娘,許氏一個人生下來她,那是個極寒冷的風雪夜,從此她娘倆都受不起風寒。
“母親病重,兒女本不該遠游,你如此如何放心得下?”玉衡給她墊了一個金絲軟枕舒服一些,又掖好被角,“父親同我說,我走后府里自會有人管,他此話是什么意思,難不成讓薛宣來管嗎?”
“他……會納個貴妾。”
“什么?”玉衡像貓被踩了尾巴一樣炸開,林儀他怎么敢?這儷姨娘頭七都還沒過,正室還病著,他就想納妾,果然男人最為薄情。
許氏慌忙解釋:“不是不是,是我主動提出要他納的,府里總要有個女主人來臨時管著,等你回來了管家大權再交給你。而且儷姨娘死了,玉玄雖然還小,但是出了那檔子的事,老爺恨不得把她除了名,待玉玄的態(tài)度也一落千丈,家里總是要有個孩子熱鬧熱鬧。”
玉衡覺得心酸,是真真切切為她難過,生不出來兒子的正室未必比有兒子的妾室過的好,她先為一個正室,再為一個女人。
“人是我看的,是外姓南安王的后氏連家,只是敗落了,倒也是高風亮節(jié),名門大家,說的是連家庶女,容佳質美,性情極溫順,比你大上三歲。”
林儀要娶的妾室僅僅只比她大上三歲!與林儀相差二十三歲!又是一個朱顏辭鏡花辭樹的妙齡少女把自己托付給深宅大院,她會不會是下一個儷姨娘,一生都為了算計,亦或者是下一個玉衡,所嫁非良人?
他們二人自己決定了,也未曾問過她,想必庚貼都合過了,玉衡就算要阻止也是徒勞,只能道:“無論她如何,娘親還是要自己為主。”
許氏仰在軟枕上,虛嘆一聲:“你十歲以后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娘就滿心想著補償你,忘記了教導玉瑾,忘記了約束儷氏,也忘記了了解你的父親。”
“為什么這樣說呢?”
“我還記得京州事變后,滿奉天都知道你為皇室傳遞消息而促成了一戰(zhàn),你以前是很愛笑的,可自打你從皇宮回來就再也沒有笑過了,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別人都說是你撞大運,但你是娘生的,娘知道你受了很多苦。”許氏輕輕撫摸著她的臉,眼中軟成一灘水:“你笑給娘看好不好?”
玉衡仰面扯出一個笑容,不自覺淚流滿面,上了銹般生澀。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