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道雷擊擊在玉衡的心頭，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如墜無盡冰窖。無數次想要忘記的男人在那一刻鮮活起來，仿佛冷臉嘲笑她，逃吧，盡管逃吧，就算變成另外一個人也逃脫不了要嫁給他的命運，如一記耳光重重地抽在她臉上，叫她清醒。

“怎么？不滿意嗎？周統領的確是年紀稍大了些，但生得端正，又擢升到護軍統領一品的位置，可是掌管著京州所有警衛啊。他的正室七年前去世了，只有一房側室，至今未續弦，你嫁過去必然是風風光光的正室。”

皇后說得極其動聽，玉衡卻怎么也聽不下去了，曾經玉家繼母也是這樣跟她說得，她說護軍參領周九川風華正茂，其葉蓁蓁，頗受皇帝青睞，尚未婚配，嫁過去必然是風風光光的正室，可她嫁過去沒多久，他就抬了姨娘，寵妻又滅妾。他人說他如何錦繡輝煌，她如今是再也信不得半個字了。

玉衡緩緩回過神來，面上僵硬的神色也斂去，又換了笑容：“正室早亡，又為續弦，僅有一房側室，那她必定是極其寵愛那位側室的，我若過去怕是少不了看些臉色的。”

皇后讓她放心：“在你后頭的是整個大周皇室，誰敢與你看臉色？”

是啊，她現在已經不是三品御史大夫用來做政治聯姻工具的女兒，而是太后義女皇室寵兒，普天之下誰又不敢給她幾分薄面。若她真的再嫁給周九川任江硯華如何本領通天，雨露承愛，不過是她翻手就能捻死的一只螞蟻。這就是權力與地位的差別。

可是她還會嫁給周九川嗎？她的心在那年大雪紛飛中就死了，死得透透徹徹。

在震驚過后，玉衡也很快明白皇后為什么做出這樣的決定。在她飄蕩的二十年，也少不得聽坊間這樣說，皇后本家姓彭，正是當朝權勢滔天的右相彭天生的侄女，而彭天生的兒子彭浩，也就是皇后的表哥做的京職外官都統，與周九川旗鼓相當，只不過一個是外官一個是內官，所以周家與彭家不對盤已很久。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周家與彭家勢必水火不相容，而彭家正是如日中天之時，難免成為皇帝的眼中釘，早晚都要敲打敲打。玉衡早晚會被賜婚，以她的特殊身份就如一個燙手山芋，既是太后義女必不能嫁低了，可又沒有手掌勢力實權，又兼之她的惡臭名聲，嫁給誰都是令人頭疼的人。

此次宮宴皇帝必會給她在權貴公子中擇一婿，彭家長子未婚配也必定是在考慮范圍內。而皇后也不希望她嫁給自己的堂哥而毀了堂哥前程，不如將她推給對家周九川，一來“駙馬”不能掌實權，大大削弱他的權力，二來也可分散皇帝對彭家的注意力。

如意算盤撥得啪啪響。

玉衡此時是不能直接拒絕，將話說得太死，故作女兒家的扭捏姿態：“娘娘讓我再想想吧。”

“也好，明日中秋宴上多的是俊俏兒郎，你仔細看著，若有心儀的同我說，這一次是擇婿，可不能再弄出擄去做面首的笑話來了。”

“玉衡知道，從前是玉衡不懂事。”

“好了，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玉衡福身行禮退下。

待玉衡走后，大殿上一直跪在皇后腳下的宮女突然起身，上前遞上一方干凈的絹帕。

皇后拿過絹帕將方才觸碰過玉衡的手一點點地擦拭干凈，面上和善的笑意也斂去，只剩下不可靠近的冷漠，淡淡：“是有些不一樣了。”

宮女將絹帕收起：“做棋子的永遠是棋子。”

“是啊，只要把她嫁給了周九川，本宮就可高枕無憂了，彭浩也能順理成章地調入京內。若不是本宮先行一步，皇上打得就是彭浩的算盤。”

“還是娘娘有遠慮。”

“等著吧，過了中秋宴，她不嫁也得嫁。”皇后陰郁的語調沒有波動，仿佛在陳述一件已程定局的事。

顏嬤嬤將玉衡帶到未央宮中做安置。沐浴凈身過后，玉衡提起想去看看太后，顏嬤嬤想了想，還是將她帶去了長生宮，里面擺放著的是皇室宗祠的排位，向皇后要來的手令，不然尋常人尋常時候是進不來的。

顏嬤嬤到底是宮人，不便進去，就在外面候著。玉衡一個人進去了，皇室修的祠堂也是不一般，古樸大氣，里頭擺放著的是先祖畫像和靈位，其中有一個新擺的神主牌，牌上刻著：孝文誠正敦穆仁皇后。

其上對著一幅畫像，畫的并不是孝文太后年老時候的樣子，而是她正值年輕時，畫上是個栩栩如生的美人，眉眼中帶著欲說還休的憂愁，穿著禮制裁成的宮服，卻無半點寶相威嚴之氣。光憑一幅畫就能會出三分太后美貌之態，可見真人如何如牡丹真國色般名動傾城。

玉衡在香爐中插上三炷香，又虔誠地拜了三拜：“孝文太后在上，小女并無冒犯之意，您的義女林玉衡不幸遇害，機緣巧合下我既占了她的皮囊，必會為她討個說法，撥開云霧。只是緣道可惜，未能親眼目睹您之尊容。”

畫像不語，只默默注視著她，仿佛看淡了一切的平靜。玉衡亦凝視著畫像，她在想孝文太后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又為什么會突然病逝。

在民間，百姓們對孝文太后都是眾口稱贊，在他們看來她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國母。齊笄時便嫁與先帝，伴隨先帝打下大周江山，在她坐穩后宮這段時間，后宮和諧，前朝平穩，龍子昌盛，不妒亦不嫉，又體恤天下黎民百姓。后來先帝去世，朝局動蕩，她又憑著鐵血政腕排除萬難輔佐年少的太子登上帝位，甚至將逼宮的桓親王一舉拿下，功成名就后又不貪戀權力，將江山還予皇帝，皈依佛祖，青燈余生。

打江山，穩后宮，平京州，輔幼帝王，孝文太后的一生輝煌而璀璨。家中育女必定拿出她的事跡作效仿，生女當如楚滿娘，楚滿娘便是孝文太后的名字。

而這樣的人是林玉衡的義母，就像是一張光潔的白紙上有了個污點，格外顯眼。人都可惜孝文太后神袛般的人物卻有個這樣的敗筆，怎么會收林玉衡那般荒誕不經的人為義女呢？白白污了孝文太后的完美。

往往有缺憾的人卻顯得更鮮活。

玉衡不知道京州事變十歲的林玉衡到底做了什么才會救了整個皇室，又成功獲得了太后的芳心。到底是誤打誤撞？還是另有隱情？

玉衡仍然還記得那個噩夢，夢里的小林玉衡絕望地哭著，撕心裂肺，她在害怕，她的瞳孔一片猩紅，她在躲避，一片黑影向她壓來，她在害怕什么，又在躲避什么？

每每想起這個夢，玉衡都覺得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心是揪痛著的，尤其在這個祠堂，那幅畫像在她的視野里漸漸扭曲，所有的牌位妖魔化圍著她轉動，有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刺響。滅頂的窒息感越來越強烈，她想要逃，逃離這個地方！

她沖出去，大口地喘著氣，剛好撞上了守在門外的顏嬤嬤，疲軟地坐在地上。

顏嬤嬤也被她嚇得不輕，瞧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連忙去扶：“衡姐兒這是怎么了？”

玉衡調整呼吸，暈眩感慢慢消失，好半天才緩過來：“沒事，就是祠堂里有只老鼠突然竄出來嚇著我了。”

“堂堂皇家祠堂，每天都有人灑掃打理，怎么會有老鼠？我看是人心在作怪吧。”這話并非顏嬤嬤所說，而是來自不遠處的一只“黃鸝”。

其聲如黃鸝，其貌更如黃鸝。穿著鵝黃色的大袖交領雙層衣，鼻如玉雕，櫻桃小嘴鮮紅欲滴，臉盤子是瘦尖的，整個人倒十足的有精氣神，眉目里還有幾分肖似畫像上的孝文太后。

女子身后跟著一長串弓著腰的宮女媵人，走路像一只展著屏的孔雀，舉手投足卻是有些貴氣的，畢竟是浸潤在宮里的人。她看著玉衡，眼里是不加掩飾的厭惡：“你有何顏面來拜見皇祖母的靈位？”

顏嬤嬤在旁小聲提醒：“這位是太后孫女，皇后的女兒，大周九公主和兆公主。”

原來是公主，怪不得有些派頭。她記得大周僅有一位小公主，后來去往北疆和親了，也是個可憐人。玉衡扶正剛才有些摔歪了的碧玉簪，淺笑：“玉衡膽子小，讓公主看笑話了。”

“你不一直都是個笑話嗎？”

玉衡倒吸一口涼氣，這語氣倒有幾分像從前的林玉瑾，只是要比林玉瑾更為刻薄，是踩在云巔上俯視而言的。

和兆年紀大抵二八，同她也是差不多，個子卻比她矮一截。玉衡本就生得高挑，當她站直了，就是自然而然俯視著和兆：“公主與其在這兒同我說些閑散話，不如誠心誠意進去給太后燒一柱香，若她老人家看見我們這般斗氣定是不開心的。”

和兆動怒：“誰允許你站直身子與本公主回話的？”

玉衡作沉思狀想了想，側過頭去顏嬤嬤：“太后與我是何關系？”

顏嬤嬤福身回道：“太后是您的義母。”

“那陛下和皇后娘娘與我又是何關系？”

“陛下與皇后娘娘是您的義兄姐妹。”

玉衡在轉回頭來，笑道：“按輩分來說公主該稱我一聲姑姑，哪里有姑姑給侄女低頭的道理。”其實玉衡也很吃驚林玉衡的輩分，太后的義女，那豈不是與皇上皇后同一輩分，其他人在宮中都應該給她行禮的，她本不想說，但偏偏這個公主非要撞上來，得理不饒人，若在此就輕易吃了虧，往后在宮中更是寸步難行。